自從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跟州長進行具有決定性的晤面回來以后,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這些短暫而可怕的日子里,克萊德心里琢磨過的和祈禱過的,就是象以上這些——可是,到最后,他心里對日益逼近的大限、自己必死無疑,以及陰曹冥府都感到極端恐懼,而這種恐懼心理,再加上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的信念和情感(這位麥克米倫牧師啊,每天都來到克萊德身邊,向他勸說神是滿懷仁慈的,因此他必須虔心篤信上帝),使他自己也終于相信:不但他必須具有信仰,而且他已經有了信仰——心中還得到了安寧——一種完全可靠的安寧。在這么一種心態之下,克萊德應麥克米倫牧師和他母親的請求,終于向蕓蕓眾生、特別是向他同齡的年輕人寫了一份書面聲明(這是在麥克米倫親自幫助和監督之下寫成的,麥克米倫牧師還當著他的面,并征得他的同意以后,把其中幾句話修改過了),全文如下:
在死亡谷的陰影之下,我將竭盡全力,摒除任何疑慮說:我已經皈依耶穌基督,我的救星和忠貞不渝的朋友。
現在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生前雖有機會為他效勞,但我并沒有把自己的一生全都奉獻給他。
如果我只說一句話就使年輕人靠近他,那末,我認為這就是給我的最大的天惠神賜了。不過,現在我能說的只有這句話:“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也深信他能保全我所交付給他的,直到那日?!保圻@句引文是因為麥克米倫經常給他念叨的,所以他也記熟了。]——
我知道,我國的年輕人只要能意識到基督徒生活真正的樂趣,他們就會竭盡全力,成為真正積極的基督徒,并且努力遵循基督的吩咐去生活。
沒有一件會阻止我面對上帝的事我沒有完成。我知道,我的罪孽已經得到了寬恕,因為我跟我的精神顧問談話時,都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而且上帝知道我站在怎樣的位置。
我的任務已完成,得勝了。
克萊德?格里菲思
這篇東西寫好后他就把它交給了麥克米倫。這個書面聲明,跟他以往特有的那種一貫反抗的情緒很不一樣,因此,對于這前后差異,即使在此時此刻,也不免讓克萊德自己大吃一驚。麥克米倫滿心高興地嚷道:“真的,是得勝了,克萊德?!袢漳阋以跇穲@里了?!呀浵蚰阕髁诉@樣的保證。你的靈魂,你的軀體,都已經歸了他的了。永遠贊美他的名?!薄?/p>
他對自己這次旗開得勝非常激動,握住克萊德的雙手,一一親吻過以后,便把他摟在自己懷里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對你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上帝果真在你身上顯示了他的真理和他的拯救力量。這我已看到了。這個我感覺到了。你寫給蕓蕓眾生的書面聲明,說真的,聽得出就是上帝自己的聲音?!彪S后,他把那個紙條掖進口袋里,暗自尋思一定要等到克萊德死后,切莫提前發表。殊不知克萊德寫好這篇東西以后,有時心里還是疑團未消。是不是他真的得救了呢?期限那么短?剛才他說過他可以絕對可靠地堅信上帝,行不行呢?他真的能行嗎?人生真是夠奇怪呀。展望未來——是那么一團漆黑。死后真的還有生命嗎?真的還有一個上帝,會象麥克米倫牧師和他母親一再說過的那樣,前來歡迎他嗎?說真的,有還是沒有呀?
于是,格里菲思太太就在兒子臨死前兩天,突然驚恐萬狀,給尊敬的戴維?沃爾瑟姆發了一個電報:“您能在上帝面前說您對克萊德有罪一事絲毫也不懷疑?請電復。否則他的死應由您負責。他的母親?!敝蓍L的秘書羅伯特?費斯勒復電說:“沃爾瑟姆州長并不認為他有正當理由去干預上訴法院的判決?!?/p>
到最后,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時——克萊德被押往老死牢的一間牢房。在那里,刮臉、洗澡以后,他得到一條黑褲子、一件無領白襯衫(事后將從脖子根撕開)、一雙新氈拖鞋和一雙灰色短襪。穿好以后,他得到許可,跟他母親和麥克米倫再見一面。麥克米倫也已經獲準,可以從他處決的前一天傍晚六點鐘到次日凌晨四點,一直待在他身邊,把上帝的愛和仁慈講給他聽。到四點鐘的時候,典獄長過來說,格里菲思太太該走了,克萊德留給麥克米倫照料就得了。(據他解釋,這是法律作出的令人遺憾的強制性規定。)于是,克萊德與他母親作最后訣別。訣別前,雖然不時默默無言,心如刀絞,但他好不容易還是使勁兒說道:
“媽媽,你必須相信,我是心無怨言地去死的。我覺得死并不可怕啦。上帝已聽到了我的祈禱。他已經給了我力量,讓我靈魂得到安寧。”可是,他卻又暗自找補著說:“他到底給了沒有呀?”
格里菲思太太大聲嚷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個我也相信。我知道我的救世主常在,他是屬于你的。我們雖然死了——但是我們可以得到永生!”她站在那里,兩眼仰望著天空,呆若木雞。不料她突然朝克萊德扭過頭去,把他摟在懷里,長時間地、緊緊地摟住他,還低聲耳語道:“我的兒子——我的孩子——”她的嗓子眼嘶啞了,不一會兒就喘不上氣來了——仿佛她渾身上下力氣全都撲在他身上了。直到最后,她覺得自己如果不走,恐怕就會倒下來的,于是,她馬上轉過身來,步履蹣跚地朝典獄長那邊走去。典獄長正在一邊等著她,要領著她上麥克米倫在奧伯恩的朋友家去。
隨后,就在仲冬的這一天凌晨,只見四周一片黑糊糊,那最后時刻終于來到了——獄警們走了過來,先在他右側褲腿上切開一個狹長口子,以便安放金屬片,接著把各個牢房的門簾——放了下來?!芭率堑綍r候了。拿出勇氣來吧,我的孩子?!边@是麥克米倫牧師在說話,旁邊還有吉布森牧師陪著。因為他看見監獄里的獄警朝這邊走過來,就對克萊德這么說的。
克萊德這時正在床上聽麥克米倫牧師在一旁念《約翰福音》第十四、十五、十六各章:“你們心里不要憂愁。你們信上帝,也當信我?!庇谑牵阏玖似饋怼=酉聛?,就是走最后那一段路,麥克米倫牧師在他的右邊,吉布森牧師在他的左邊——前前后后都是獄警。不過,這時候,麥克米倫牧師沒有念例行的祈禱文,而是宣告說:“你們要自卑,服在上帝大能的手下,到了時候他必叫你們升高。你們要將一切的憂慮卸給上帝,因為他顧念你們。讓你靈魂得到安息。他的路是智慧,正義,上帝曾在基督里召你們,得享他永遠的榮耀,等你們暫受苦難之后,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可是,當克萊德進入第一道門,向那個電椅室走去的時候,還聽見有幾個聲音在大聲嚷嚷:“再見了,克萊德?!倍巳R德少不了還有一些塵念和毅力,回答他們說:“再見,全體難友們?!辈贿^,這聲音不知怎的卻顯得那么古怪,那么微弱,那么遙遠,連他自己都覺得,仿佛是在他旁邊走著的另一個人說出來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且,他的兩條腿,雖然在走動,但好象是已安上自動行走裝置似的。當他們推著他向前、向前,朝向那道門走去的時候,他聽到了他很熟悉的一步一步拖著腳走的沙沙聲?,F在到了,門也敞開了,啊,他——終于——看到了——他在夢里動不動就看見的那張電椅——他是那么害怕——現在,他不得不朝它走過去。他是被推到那邊去的——被推到那邊去——朝前推——朝前推——推進了此時此刻正為了迎接他而敞開的那道門——殊不知門一下子又關上了,把他耳染目濡過的全部塵世生活都給留在門外了。
過了一刻鐘以后,麥克米倫牧師灰不溜丟,疲憊不堪,腳步甚至還有點兒搖搖晃晃,仿佛是一個體質極端虛弱的人,穿過冷冰冰的監獄大門走了出來。這個仲冬的一天,是那么微弱——那么無力,那么灰暗——幾乎跟他此時此刻的模樣兒不相上下。死了!他——克萊德——幾分鐘以前還是那么惴惴不安,然而又帶著幾份信賴跟自己并排走著——可現在他已死了。這就是法律!還有象這一個一樣的監獄。就在克萊德祈禱的地方,那些邪惡的強人有時卻在嘲弄挖苦人。那次懺悔呀!上帝讓他看見了智慧,那末,他是不是運用這智慧作出了正確的決定?他這樣做了嗎?克萊德的那一雙眼睛呀!他,他本人——麥克米倫牧師——當那頂頭盔一蓋上克萊德的腦袋,電流一通,便幾乎在克萊德身邊昏了過去;他渾身顫栗,惡心要吐,必須被人攙扶著才能從那個房間走出來——而他正是克萊德那么信賴過的人呀。他已經向上帝祈禱請求給他力量——現在還在祈求。
他沿著那條沉寂的街道走去——有時不得不駐步不前,把身子靠在一棵樹上——時值嚴冬,樹葉子也沒有了——光禿禿的,夠觸目凄涼的。克萊德的那一雙眼睛呀!當他渾身癱軟地倒在那張可怕的電椅里的時候,你瞧,他那種眼色呀!他的那一雙眼睛,是那么緊張不安地,而且據麥克米倫看來,又象是在祈求地、惶惑不解地直盯著他和他周圍的那一伙人。
他做得正確嗎?他在沃爾瑟姆州長面前所作出的決定,真的是言之有理?公正或是仁慈嗎?當時,他是不是應該回答州長——也許——也許——克萊德還受到過別的一些影響?
……難道說他心中也許從此再也得不到安寧?
“我知道我的救贖者活著,末了必站在地上?!?/p>
于是,他走啊走的,走了好幾個鐘頭,才勉強打起精神來到克萊德母親面前。從四點半開始,她一直在奧伯恩救世軍牧師弗朗西斯?高爾特夫婦家里,兩膝下跪,為她兒子的靈魂祈禱。她還竭力想在冥冥之中看到她的兒子正安息在他創世主的懷里。
“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這是她祈禱中的一句話——
追憶往事
一個暝色四合的夏日夜晚。
舊金山商業中心區,崇樓高墻,森然聳立在灰蒙蒙的暮靄中。
市場街南邊一條寬敞的大街上——喧鬧的白晝過去了,這時已經相當冷清,有一小撥五個人——一個大約六十歲上下的男子,個兒又矮又胖,臉容枯槁憔悴,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周圍更是一片死灰色,濃密的白頭發卻從一頂圓形舊呢帽底下旁逸出來,這個其貌不揚、精神委頓的人,隨身帶著一臺沿街傳教與賣唱的人常用的手提小風琴。在他身邊,是一個年齡至多比他小五歲的女人——個兒比他高,但體形沒有他那么粗壯,不過身子骨結實,精力很充沛——一頭雪白的頭發,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穿著打扮,從不替換——黑衣服、黑帽子和黑鞋子。她的臉盤比她丈夫的要大,而且看來更有個性,但是多災多難的皺紋也顯得更加突出。在她身旁拿著一本《圣經》和好幾本贊美詩集的,是一個才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眼睛滴溜滾圓,活潑伶俐,雖然身上穿著并不很好看、但是走路姿勢漂亮,簡直神極了,看得出他非常喜愛這位老人家,所以總是拚命緊貼看她身邊走。同這三人在一起,但各自走在后邊的,是一個時年二十七八歲,臉容憔悴,毫不引人注目的女人,另一個是約莫年過半百的女人,她們長得很象,一望可知是母女倆。
天氣很熱,可是彌散著太平洋沿岸夏日里常有的一絲兒恬適的倦意。他們來到了市場街這條通街大街,因為兩頭來往的汽車和各路電車穿梭一般川流不息,他們就暫時歇著,等交通警察打出的信號。
“拉塞爾,挨得近點兒,”這是妻子在說話。“拉住我的手?!薄拔矣X得,”丈夫用非常微弱但很安詳的聲音說,“這兒的交通簡直越來越糟了?!?/p>
電車在丁丁當當地響著鈴。汽車嗚嗚嗚地在吼叫。不過,這一小撥人仿佛對此毫不在意,一門心思只想穿過大街。
“沿街傳教的,”一個過路的銀行職員對他的那位當出納員的女朋友說。
“當然羅——幾乎每個星期三,我總看到他們在這兒?!薄芭叮牢铱矗莻€小孩子可真是倒霉的。把他也拉到街上來,簡直不象話。他畢竟年紀還太小,你說是吧,埃拉?”
“哦,我說也是。反正我可不樂意讓我的兄弟也來搞這套玩意兒。這對小孩子來說,算是一種什么樣的營生啊?”
這一撥人過了大街,來到了前面第一個交叉路口,就停下來,往四下里張望著,仿佛到達了目的地——那個男人把風琴放在地上,隨手把它打開,還支起一只小小的差強人意的樂譜架。這時,他妻子從外孫手里接過他拿著的好幾本贊美詩集和那本《圣經》,把《圣經》和一本贊美詩集遞給她丈夫,另一本贊美詩集放在風琴上,其他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內,也都是人手一本。丈夫仿佛有點兒茫然若失地舉目四望——不過看來還是信心很大,就開了腔說:
“今兒晚上,我們先來第二百七十六首,《砥柱何其穩固》。
好吧。肖萊小姐?!?/p>
兩個女人里頭比較年輕的一個,簡直是又干癟、又瘦削——不靈活、不好看——從來沒有交過什么好運道。她就坐到那張黃色輕便折凳上,調好琴鍵之后,翻開樂譜,開始彈選定的那首贊美詩,他們大家也一塊跟著唱了起來。
這時,各種不同職業、不同興趣、正往家走的行人,發現這一小撥人正好位于大街附近,都駐步不前——遲疑地乜了一眼,想看看他們究竟要什么玩意兒的。在他們唱的時候,街頭圍觀、無動于衷的各色人等,只是兩眼直瞪著,見到如此微不足道的這一撥人竟然當眾高唱,抗議人世間無處不有的懷疑與冷漠,都被這樣的怪事給怔住了。那個蒼白無力、窩窩囊囊的老頭兒,身上穿的是藍色破衣爛衫。這個身子骨結實,可是粗魯、疲憊的白發女人,還帶著這個稚嫩、純潔、絲毫沒有變壞、可是不懂事的小男孩。他來這兒干什么呢?還有那個沒人理踩、瘦削的老處女,和她那個同樣瘦削、但眼里卻露出茫然若失的母親。行人們都覺得,這一小撥人里頭,只有那個妻子顯得特別突出,具有那樣一種魄力和決心,即使是盲目或錯誤的,使她一生交不上好運,好歹也能保住自己。她同另外幾位相比,更多地流露出一種雖然無知,但不知怎的總能令人起敬的自信神態。許多駐步觀望的人里頭,有好幾位仔細看著她,只見她把自己那本贊美詩放在身邊,兩眼直望著前方,他們就一邊走一邊說:“是的,她就是這樣的人。不管她有什么樣的缺點,也許會盡量按照自己的信仰去做的。”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說明:她對那個的的確確主宰一切、觀照一切的天神是贊不絕口的,她對天神的智慧和仁慈也是堅信不移的。
贊美詩唱過以后,妻子念了一篇長長的祈禱文;接下來由丈夫布道,其他的人則作證說——上帝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他們。隨后,他們先是把贊美詩集收起來,合上風琴,用一條皮帶挎在丈夫肩頭上,就往回走了。他們一邊走,丈夫一邊議論說:“今兒晚上很好。我覺得,人們注意力好象比往常更多一點兒了?!?/p>
“哦,是啊,”那個彈琴的年紀較輕的女人回答說?!爸辽儆惺粋€人要小冊子。還有一位老先生問我傳道館在哪兒,通常我們是什么時候做禮拜的?!?/p>
“贊美上帝,”那個男人插話說。
不一會兒,傳道館終于到了——“希望之星。非英國國教徒獨立傳道館。祈禱時間:每星期三、六,晚八至十時。星期日,十一時、三時、八時。歡迎參加?!痹谶@些字樣下面,每個窗子上都有這么一句格言:“上帝就是愛,”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你多久沒給母親寫信了?”
“給我一毛錢,奶奶,好吧?我要奔到那邊拐角上,買一個蛋卷冰淇淋。”那個小男孩提出要求說。
“我看,好吧,拉塞爾。不過,你可得馬上回來,聽見沒有?”
“好的,那當然,奶奶。您盡管放心?!?/p>
奶奶從身上一個很深的口袋里掏出一毛錢,孩子接過了錢,就直奔賣冰淇淋的小販而去。
她親愛的孩子。她晚年的光明,晚年的華彩。她一定得好好對待他,對他不要太嚴厲,不要過分約束他,也許——也許——象她過去對——她就在那個奔跑的孩子后面,深情地、但不免有些茫然地凝望著?!盀榱怂木壒??!?/p>
除了拉塞爾之外,這小撥人一走進那寒傖的黃澄澄大門,影兒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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