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敢情好。散散心吧。我們在這兒都得這么輕松輕松——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瘋了。最好盡量多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撒腿快步走一會兒。這樣對你有好處。”
他就邁開腿往外走了幾步,讓自己胳膊活動活動。這時,克萊德佇立在那兒,自言自語——聲音簡直很響——盡管他還是那么發(fā)顫:“我們在這兒都得這么輕松輕松,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瘋了。”這話倒是千真萬確的。他在獄中過了頭一夜以后,就看見了,感受到了。真的——你簡直快瘋了。也許把你折磨死了。因為你被迫親眼目睹了這些駭人的、心肝俱裂的——而且對每個人來說——日益逼近的悲劇。不過,這一切他還得忍受多久呀?他又能忍受多久呢?
一兩天后,他又覺得這座死牢也并不象他開頭想象的那樣——至少表面上說——不全是一片恐怖。實際上——即使每一個同監(jiān)犯人死期已是迫在眉睫,這里仍然是嬉笑、嘲諷,乃至于游戲之地——并對所有能想到的題目,從死亡到女人、運動、舞臺進行抬杠——通過人類各種不同形式的俏皮話(或則正好缺少這種俏皮話)相互竟爭,而這一切照例又是跟他們知識層次普通低下相適應(yīng)的。
如今,早飯一開過,沒有被叫出去參加頭一撥放風(fēng)的人,往往就下棋或玩紙牌——那是這里絕無僅有的兩種消遣——這并不是說讓他們從牢房里放出來,按組發(fā)給一副棋子、棋盤,或是一副紙牌;而是由一刻兒也不離崗的獄警把棋盤發(fā)給兩名對弈(如果是下棋的話)的犯人,每人一塊,但是棋子不發(fā)給。他們對弈時是不需要棋子的。于是,由一個人先開局說,“我從G2跳到E1”——每一格都標出號碼——每一邊也都有字母。每走一步棋,都用鉛筆記下來。
接著,對手先在自己的棋盤上把這一著棋記下來,琢磨一下這對自己全局影響如何,然后大聲說:“我從F7跳到F5。”如果在場還有別人樂意加入,不管他們加入的是哪一方,獄警就會另外發(fā)給他們一人一塊棋盤、一支鉛筆。那時,只聽見樂意幫助跟他隔開三間牢房的“荷蘭佬”斯威戈特的小矮子布里斯托爾大聲說:“我才不同意這么走,荷蘭佬。且慢,且慢,好棋還在后頭哩。”棋就這么繼續(xù)對弈下去,并且根據(jù)這盤棋變化莫測的勝敗得失,時而嬉笑,時而怒罵,時而賭咒,時而抬杠。玩紙牌也是這樣。每個人照例都關(guān)在自己牢房里玩,居然還玩興不減哩。
不過,克萊德不喜歡玩紙牌——也不喜歡整天價凈是粗魯嘲笑亂扯淡。他覺得——除尼科爾森一人外——周圍人們說的凈是下流猥褻,甚至粗野的臟話,他聽了簡直刺耳。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自己卻被尼科爾森深深吸引住了。過了一些時候——一兩天光景——他開始揣想,放風(fēng)時有他在場,只要他們碰巧在同一撥里有這個律師,跟他作伴聊聊天,就可以幫他頂住這一切。在同監(jiān)犯人里頭就數(shù)尼科爾森最有真知灼見、最受人們尊敬。其他的犯人都跟他大不一樣——有時一聲不吭——更多時間是那么陰險、粗鄙,或是那么冷漠無情。
他入獄才過去了一星期,他對尼科爾森剛剛感興趣,開始覺得自己至少稍微堅定些,這時卻突然得知布魯克林的巴斯夸爾?卡特龍尼就要行刑了。原來此人把自己兄弟殺死了(因為后者企圖誘奸他的妻子),結(jié)果被判處死刑。巴斯夸爾住的那間牢房,離橫穿而過的走廊最近,克萊德入獄后才知道,由于擔(dān)驚受怕,此人已經(jīng)有些神經(jīng)錯亂了。每當(dāng)別人(六個人一撥)提出來放風(fēng)時,他卻照例被留在自己牢房里。可是,克萊德走過那里,偶爾往里頭張望一下,見他那張瘦削的臉看起來怪可怕的,從眼睛到嘴角邊,被兩道深溝,亦即獄中苦難的皺紋,一分為齜牙咧嘴的三大塊。
克萊德后來知道,從他入獄的那一天起,巴斯夸爾就已經(jīng)開始日夜祈禱了。因為在這以前早已把下周以內(nèi)行刑的大致日期通知了他。打這以后,他就開始讓自己兩手、兩膝匍伏在地,在牢房里爬來爬去,老是吻地板,舔基督背十字架的銅像的腳。他有一對兄妹剛從意大利來,一連好幾次看望他,所以在一定的時間里他就被帶到老死牢去跟兄妹晤面。不過,正如大伙兒現(xiàn)下竊竊私語所說,巴斯夸爾早已神經(jīng)錯亂,兄妹他們也無能為力了。
整天整夜,只要不跟兄妹們晤面,他就是那樣在牢房里爬來爬去,嘴里咕噥著禱告。那些夜不成寐,原想看書消磨時間的同監(jiān)犯人,硬著頭皮不得不聽他含糊不清地一面祈禱、一面撥動念珠的聲響。與此同時,他還一遍又一遍,不知其數(shù)地呼喚圣父和萬福馬利亞。
雖然偶爾有些人會說:“啊,謝天謝地,哪怕是他能睡上一會兒也好。”可他還是照樣不斷地念。還有他在祈禱時讓額角磕響地板的聲音——就這樣一直到行刑的前一天,巴斯夸爾這才從自己牢房移押到老死牢里另一間牢房去。克萊德后來知道,在轉(zhuǎn)天清早以前,如果說有人來看他,那就去老死牢那里跟他最后訣別。此外,還給了他一兩個鐘頭時間,讓他的靈魂做好準備去見創(chuàng)世主。
可是這一天,整整一個通宵,關(guān)在這座致命的監(jiān)獄里的所有犯人,都給嚇懵了。晚餐很少有人吃得下,從收走的餐盤就可以說明。牢房里一片沉寂——在這以后,有好幾個人在含糊不清地祈禱——他們知道自己也不會多久就得到跟巴斯夸爾同樣的命運了。有一個意大利人,因為殺過銀行里的一個門衛(wèi)被判處死刑,現(xiàn)在歇斯底里大發(fā)作,一個勁兒大聲尖叫,把自己牢房里桌子椅子往釘上鐵條的牢門上猛摔,并把鐵床上被單撕得稀碎,甚至還想把自己掐死。后來,他終于被制服了,移押到另一個牢房去,因為他神志不清,需要特別監(jiān)護。
至于別的一些犯人,在這慌亂的時刻,人們可以聽見他們一直在牢房里踱來踱去,含糊不清地祈禱,或是招呼獄警給他們做點什么事。至于克萊德,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或是想象過會有這種場面,簡直驚恐得渾身上下瑟瑟發(fā)顫。巴斯夸爾一生中這個最后一夜,克萊德就躺在自己小床上,徹夜通宵驅(qū)散駭人的惡夢。唉,在這里,死——原來就是這樣的:人們號叫,祈禱,他們都瘋狂了,盡管他們還是驚恐萬狀,死這個駭人的進程決沒有停止不前。十點鐘,為了讓還活著的犯人安靜下來,送來了一頓冷餐——不過除了克萊德對面那個中國人以外,誰都沒有動過。
轉(zhuǎn)天凌晨四點鐘,監(jiān)獄里專管這一駭人任務(wù)的人,一聲不響沿著那條寬敞走廊過來,把各個牢門口深綠色厚門簾一一放下來,莫讓有人看見這一死亡的行列從老死牢出來,順著橫穿而過的走廊向行刑室走去。殊不知克萊德和所有其他犯人一聽見聲音就全都醒了,一下子坐了起來。
該是行刑的時候啦!死亡的時辰已敲響了。這是一個信號。各個牢房里很多犯人,或是駭怕,或是后悔,或是與生俱有的宗教感情,又一次想到從信仰中給自己尋求庇護和安慰,就兩膝下跪,開始祈禱起來。另有一些犯人,只是在牢房里踱來踱去,或是給自己咕噥著些什么。還有一些犯人,由于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懼,不時大聲尖叫著。
至于克萊德,他已經(jīng)僵化,一氣不吭,幾乎失去了知覺。就在此刻,行刑室那兒,他們要把那個人殺死了。那張電椅——許久以來簡直讓他嚇破了膽的那張電椅,就在那兒——如今日益逼近了。不過,據(jù)他母親和杰夫森告訴他,都說他的時間還很長、很長呢——如果——如果要到的話——如果——如果——
這時卻又傳來別的一些聲音了。是誰在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不知是在敲哪兒的一道牢門。接著,顯然是從老死牢通往這里的那道門打開了——因為現(xiàn)在聽得見有一個聲音——還有幾個聲音,只是不太清晰罷了。隨后是另一個聲音,比較清晰些,仿佛有人在祈禱。這隊行列經(jīng)過那走廊時,傳來了腳步在地上拖曳的聲音,仿佛是在警告在押犯人似的:“主啊,可憐可憐我們吧。基督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馬利亞,慈悲的圣母,馬利亞,仁慈的圣母,圣?米迦勒,為我祈禱吧;我的好天使,為我祈禱吧。”
“圣母馬利亞,為我祈禱吧;圣?約瑟,為我祈禱吧。圣?安布羅斯,為我祈禱吧;所有的圣徒和天使,為我祈禱吧。”
“圣?米迦勒,為我祈禱,我的好天使,為我祈禱吧。”
這是來自即將被處決的犯人身邊那位牧師的聲音,是在朗誦啟應(yīng)禱文。據(jù)說,此人早已方寸大亂了。可他不是也在喃喃自語嗎?是的,是他的聲音。克萊德聽得出來。這個聲音近來他聽得太多了。此刻,那另一道門就要開了。他要從門口往里頭張望——這個犯人——馬上就要死了——他會看見——這一切——他會看見——那頂盔帽——那些帶子。啊,所有這些東西是什么樣兒的,現(xiàn)在他全知道了,雖說這些東西也許永遠不會戴到他身上。
“再見了,卡特龍尼!”這是來自附近牢房里一個粗鄙發(fā)顫的聲音——克萊德不能斷定是哪一間的。“到極樂世界去吧。”隨后是另外一些聲音,說:“再見了,卡特龍尼。上帝保佑你——哪怕是你不會說英語。”
這一行列走過去了。那道門關(guān)上了。他已關(guān)在那里頭了。毫無疑問,此刻正在給他拴上帶子了。問他還有什么話要說——其實,他早已不省人事了。現(xiàn)在,想必帶子都已拴緊了。那頂盔帽也給拉下來了。只要一眨眼,一眨眼,當(dāng)然羅——
當(dāng)時克萊德雖然并不知道,也沒有注意——這個牢房里所有燈光,乃至于整座監(jiān)獄的燈光突然一暗。不知是哪個白癡或是毫無頭腦的人竟然想得出來,讓行刑的電椅跟整座監(jiān)獄的照明合用同一個電源。于是,馬上有一個聲音在嚷嚷:
“開閘了。這下子,嘿,他就完蛋了。”
另一個聲音說:“是啊,最后斷氣了,倒霉鬼。”
也許過了一分鐘吧,燈又一次暗下來,暗了三十秒鐘——
最后第三次暗下來。
“得了——現(xiàn)在準是——全完了。”
“是啊。那邊世界究竟是怎樣的,現(xiàn)在他可親眼看到啦。”
隨后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聽見到處有人在喃喃自語地祈禱。可是克萊德渾身冰涼,好象得了瘧疾直發(fā)顫。他連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說哭號了。反正照例都是這個樣子的。先是讓門簾拉下來了。然后——然后。巴斯夸爾連影兒也沒了。電燈暗了三次。當(dāng)然羅,那是通上電了。這么多天來他夜夜還在祈禱呢。如此呻吟號叫!如此狠命地往地上磕頭!一分鐘前,他還活著——從走廊那兒走過。可現(xiàn)在他死了。有朝一日他——他!——他怎能擔(dān)保說他就不會這樣呢?難道說他自己能擔(dān)保?
他俯伏在小床上,臉兒朝下,渾身不斷在抖索。監(jiān)獄管理人員過來了,把門簾拉了起來——顯然他們活得很平靜、很安穩(wěn),好象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死亡這等事似的。稍后,他聽見有人在走廊里說話——不是跟他在說話——他至今一直保持緘默——僅僅是跟他貼鄰的人說說話。
可憐的巴斯夸爾!死刑這一大套,壓根兒就是要不得的。典獄長就是這么想的。他們也是這么想的。典獄長正在為廢除死刑做出努力哩。
可是那個卡特龍尼呀!他的祈禱!現(xiàn)在他連影兒也沒有了。那兒他的牢房空了,別人馬上就會被安置進去——不過這個人早晚也得走。在這間牢房里,早先就有人——很多很多的人——有如卡特龍尼一樣,有如他自己一樣——在這兒待過——躺在這張小床上。他站了起來——坐到椅子上。可是,他——他們——也曾經(jīng)在那張椅子上面坐過呀。他站了起來——只好還是倒在小床上。“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哪!”現(xiàn)在他自言自語地重復(fù)念叨著——不過聲音不大——但是,跟他入獄后頭一天晚上把他嚇倒的那個犯人的聲音并沒有什么兩樣。而現(xiàn)在那個犯人還在這里,不過,很快他也要去了。而且,所有這些人——也許還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都會是這樣的——除非——除非——
克萊德終于第一次看到了犯人是怎樣服死刑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