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當(dāng)他一生中最可怖的時刻終于來到了的時候,他幾乎有些身不由己地站到奧伯沃澤法官跟前;法官首先簡短扼要向他敘述了有關(guān)他的罪行以及審訊經(jīng)過(據(jù)奧伯沃澤說,審訊是公正不阿的)。接下來是照例問他:“你有什么理由,認(rèn)為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依法判處你死刑?”讓他母親和聽眾(但是杰夫森例外,因為是他關(guān)照過和攛掇過克萊德該這么回答的)大吃一驚的是,克萊德竟以干脆利落的聲音回答說:
“公訴書上控告我有罪,可我是無罪的。我從來沒有害死過羅伯達(dá)?奧爾登。因此,我認(rèn)為不該作出這么一個判決。”
說罷,他兩眼瞪著前方,仿佛感覺到的只是他母親向他投去的那贊許和慈愛的一瞥。要知道在這個致命的關(guān)鍵時刻,她兒子不是已經(jīng)當(dāng)著所有這些聽眾的面表態(tài)了嗎?先不管他在監(jiān)獄里說的話,他在這里說的是真話,可不是嗎?這么說來,她的兒子并沒有罪。他并沒有罪。贊美至高無上的主的名。她馬上決定要在她的通訊報道里——還有日后在她的公開演講里——都要特別強(qiáng)調(diào)指出這一點——讓所有的報刊都照登不誤。
不料,奧伯沃澤竟然毫無驚詫不安的神色,繼續(xù)說道:“你還有別的什么話要說嗎?”
“沒有,”克萊德遲疑了半晌,回答說。
“克萊德?格里菲思,”于是,奧伯沃澤宣布結(jié)論說,“本庭宣判:你,克萊德?格里菲思,因謀殺羅伯達(dá)?奧爾登,現(xiàn)被判處死刑。茲規(guī)定自本庭判決后十日以內(nèi),卡塔拉基縣執(zhí)法官應(yīng)隨同證明無誤的本庭判決書的副本,將你移送給奧伯恩紐約州監(jiān)獄典獄長,單獨關(guān)押至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開始的這一周為止,并委托奧伯恩紐約州監(jiān)獄典獄長在這一周里指定的某一天,依照紐約州法令對你,克萊德?格里菲思,執(zhí)行死刑。”
宣讀完畢,格里菲思太太向她兒子微微一笑,克萊德也向她報以一笑。因為,他既然已——在這里——聲明自己無罪,所以宣判時她的精神亢奮起來。說實在的,他是無辜的——他不可能不是這樣的,反正他已在這里聲明過了。克萊德看見剛才她微微一笑,就自言自語道:是的,現(xiàn)在他母親一定相信他了。所有這一切不利于他的證據(jù),都沒有使她的信念動搖。而這種信念,不管是不是錯了,在這時候?qū)λ褪悄笾С帧舱撬惹行枰摹,F(xiàn)在他自己認(rèn)為,他剛才說的才是真話。他并沒有砸過羅伯達(dá)。這是千真萬確的。這就意味著,他是無罪的。可是,現(xiàn)在克勞特和斯拉克又把他押回牢房了。
這時,他母親坐在記者席的桌子旁,向好奇地圍住她的記者們解釋道:“你們各報記者先生們,你們可千萬不要指責(zé)我。這個案子我并不太了解,不過,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只好采用這個辦法。要不是這樣,我就來不了這里。”于是,一個身材頎長的記者走攏來說:“別發(fā)愁,媽媽。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幔磕惺裁丛捯f的,要我?guī)湍硪幌聠幔课曳浅芬狻!闭f完,他就挨在她身旁坐下,按照他認(rèn)為丹佛報社最歡迎的形式幫著她把她的印象整理成文。別的一些記者也表示愿意盡力效勞——他們?nèi)几袆訕O了。
兩天以后,有關(guān)收監(jiān)的公文備妥了,同時也通知了他的母親,但是不準(zhǔn)她陪同兒子入獄。于是,克萊德就被押往奧伯恩,那是紐約州西部一座監(jiān)獄,關(guān)在那里號稱“死牢”或是“殺人犯囚室”里——人們可以想象得到,那簡直有如陰森可怖的地獄——那里總共有二十二間牢房,分設(shè)在兩個樓面——他就被關(guān)在里頭,聽候復(fù)審,或是處以死刑。
不過,列車從布里奇伯格開往奧伯恩的途中,每到一站,就有大批好奇的群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想一睹這個極不平凡的年輕兇手。姑娘們和女人們,其實最多只不過想就近看一看這個盡管以失敗告終但是斗膽包天、羅曼蒂克的英雄,可還是佯裝出挺好心的樣子來。每當(dāng)列車從一個車站開到另一個車站的時候,她們常常向克萊德投擲鮮花,還興高采烈地大聲喊道:
“哈羅,克萊德!但愿后會有期。別在那兒滯留太久呀!”“只要上訴,您肯定會無罪獲釋。反正我們巴不得這樣。”
讓克萊德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深受鼓舞的,是這里人們突然表現(xiàn)出很不健康的、興高采烈的、甚至是狂熱的好奇心,顯然跟布里奇伯格公眾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但畢竟還是對他有利的。所以,他就向他們點頭、微笑,有時甚至還向他們揮揮手哩。盡管如此,可他心里還是在想:“我正在通往死屋的路上,但他們還這么友好地向我招呼。他們可真膽大呀。”克勞特和西塞爾這兩個押解他的人,因為意識到自己既是抓住他,又是看押他的人,一身兩役,深感榮幸,而且列車上的旅客和列車外的群眾都對他們刮目相看,瞧他們得意極了,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這是他被捕以后頭一次時間雖短,但很豐富多采的遷徙。打從他眼前掠過的,是正在鵠望等候的群眾,以及被冬日里陽光照亮的田野和白雪皚皚的山岡,使他回想到萊柯格斯,桑德拉和羅伯達(dá),以及剛過去的一年零八個月里有如萬花筒式千變?nèi)f化而又使他在劫難逃并終于落到這么一個結(jié)局的所有一切遭際。而這次移解一結(jié)束,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就是奧伯恩這座監(jiān)獄,與世隔絕的高墻——他被移交給典獄長辦公室一位職員以后,他的名字和罪行即被登記入冊,隨后把他交給兩名助手,讓他們安排他去監(jiān)獄浴室洗澡、剃頭——他歷來孤芳自賞的、烏黑的波浪型秀發(fā)一古腦兒給剃掉了——又給了他一套帶條紋的囚服、一頂用同樣帶條紋面料做的、讓人惡心的帽子、一件囚犯穿的內(nèi)衣、一雙灰色厚氈鞋(有時他惴惴不安地在牢房里來回走動,就可以聽不見腳步聲),還有他的代號:
77221。
他就這么穿戴好了以后,立即被送進(jìn)死牢,關(guān)在底樓一間牢房里——這地方幾乎呈正方形,八英尺寬,十英尺長,明亮,潔凈,除了備有抽水馬桶以外,還有一張小鐵床、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小書架。現(xiàn)在他終于來到了這里。他只是模糊不清地覺得四周圍還有其他牢房——沿著一條寬寬的過道,上上下下都是一排排牢房——他先是站了一會兒——然后坐了下來——記得在布里奇伯格監(jiān)獄里,還有一些比較生動活潑、比較富于人情味的親切感,現(xiàn)在連一點影兒都沒有了。他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奇怪的群眾與喧鬧的場面,現(xiàn)在也通通沒有了。
過去那些時刻里的極度緊張和痛苦!那個死刑的判決;這次移押一路上碰到大聲喧鬧的群眾;在底樓囚犯理發(fā)室把他的頭發(fā)給剃了——還是另一個囚犯給他剃的。這套囚服、這件內(nèi)衣,現(xiàn)在算是他的了,而且從今以后他就得每天穿在身上了。這兒沒有鏡子——到哪兒都沒有——不過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個啥樣子。這鼓鼓囊囊的上衣和褲子,還有這帶條紋的帽子。他在絕望之余,把它摘下來,往地上一扔。僅僅一個鐘頭以前,他還是衣冠楚楚地穿著體面衣服、襯衫、領(lǐng)帶、鞋子。離開布里奇伯格時,他還覺得自己儀態(tài)雅潔,惹人喜愛。可是此刻——諒他一定丑死了!而明天,他母親要來了——過后,也許杰夫森或是貝爾納普也要來。老天哪!
可是還有更糟的呢——跟他正對面的一間牢房里,有一個肌膚灰黃、面色消瘦、樣子挺怪的中國人,身上也跟他一樣穿上帶條紋的囚服,走到自己牢門口鐵攔桿旁,那一對莫測高深的斜白眼正在瞅著他。不過,此人馬上又轉(zhuǎn)過身去,使勁搔癢起來——克萊德立刻想到,說不定是虱子吧。在布里奇伯格就有臭蟲嘛。
一個中國人——殺人犯。難道這兒不就是死牢嗎。在這兒,他們兩人之間壓根兒沒有任何區(qū)別。連穿的衣服也一式一樣。謝天謝地,來這兒探監(jiān)的說不定也不太多吧。他聽母親說過,這里幾乎是誰都不準(zhǔn)進(jìn)來的——還說只有她、貝爾納普、杰夫森和他自己認(rèn)可的牧師,方才可以每星期來探望一次。而這些鐵面無情、刷成白色的墻壁,他看見白日里被寬大的天窗里透進(jìn)來的陽光照得锃亮,夜里又給過道里白熾燈照得雪亮。可是,這一切跟布里奇伯格幾乎不大一樣——卻是更加明亮、刺眼。在那兒,監(jiān)獄年久失修,墻壁呈淡棕色,很不干凈——牢房面積比較大一些,家具也多些——有一張小桌子,有時還鋪上桌布;有書報,有棋子和棋盤。可在這里呢——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鐵面無私、又狹又窄的墻壁——鐵欄桿一直頂?shù)綀杂埠駥嵉奶旎ò濉€有非常、非常沉重的鐵門,不過,如同布里奇伯格的鐵門一樣,上面有個小洞。當(dāng)然羅,吃食都是從這里塞進(jìn)來的。
可是就在這時,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個聲音:
“嘿!伙計們,又進(jìn)來一個新的!底樓,二號牢房,東頭。”又響起了第二個聲音:“真的嗎?什么樣兒的?”接下來是第三個聲音:“新來的,叫什么名字?別害怕。你跟我們?nèi)请y兄難弟唄。”稍后,頭一個聲音回答第二個聲音:“好象是個瘦高個兒。一個小伢兒。看起來還象個小毛頭,反正那也不賴。喂,你呀!名字報給我們聽!”
克萊德大吃一驚,怔呆了,可心里卻在暗自琢磨。對這種見面方式,究竟該怎么對付呢?該怎么說——怎么辦?該不該跟這撥人和和氣氣?可是,他那圓通的本能即便在這里也沒有離身,他趕緊彬彬有禮地回答說:“克萊德?格里菲思。”頭幾個聲音里頭有一個聲音就接茬說:“啊,準(zhǔn)沒錯!你是誰,我們?nèi)悸犝f過了。歡迎,歡迎,格里菲思。我們并沒有象人們想象的那么可怕。關(guān)于你在布里奇伯格的事,我們在報上全看過了。我們心里琢磨,你也該快來啦。”另一個聲音卻說:“別太灰心喪氣,伙計。這兒倒也并不太差勁。至少房子還不錯——反正俗語說得好,頭上有屋頂,冷風(fēng)刮不著唄。”接著,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格格大笑聲。
可是,克萊德委實又害怕、又惡心,連話兒都不想說。他傷心地兩眼先是盯著墻壁、牢門,然后盯著對過那個中國人——此人一氣不吭在自己牢門口,兩眼又直盯住克萊德。多嚇人!多嚇人!他們彼此之間竟然是這么交談的,見了陌生人,也是一見如故。壓根兒也不想到他的不幸、他的茫然若失、他的膽小——以及他經(jīng)歷過的痛苦。不過話又說回來,殺人犯干嗎見了人就該提心吊膽,或者可憐巴巴的呢?最可怕的是:他們這兒早就在琢磨什么時候他來跟他們作伴兒。這就是說,一切有關(guān)他的事,這兒已是盡人皆知了。如果說他不聽話,也許他們就會捉弄他——或是嚇唬他——或是故意找他的岔兒呢?桑德拉或是不管他認(rèn)識的哪一個人,要是親眼看到,或是乃至于想到目前他在這兒的處境……天哪!趕明兒他親生的母親就要到這兒來了。
過了一個鐘頭以后,已是薄暮時分了,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灰白的獄警,穿著一套還算不太扎眼的制服,從門洞里塞進(jìn)去一只盛食物的鐵盤子。這就是晚餐呀!而且是給他的。對過那個又黃又瘦的中國人,正在進(jìn)晚餐呢。誰被他殺死了?又是怎么殺死的呢?這時響起了各間牢房里狠刮鐵盤子的聲音!這種聲音一下子使他想到的,是在向饑餓的牲口喂食,而不象是人們在進(jìn)餐。有些人竟然一面在狼吞虎咽地吃,一面在舔刮鐵盤子,一面還在談山海經(jīng)呢。他簡直感到惡心透頂。“嘿,伙房里那一幫子人,除了冷豆、咖啡、炸土豆以外,什么也想不出來,真是見鬼去吧。”
“今兒晚上的咖啡……喂,伙計!……在布法羅監(jiān)獄的時候——盡管……”
“啊,得了吧,快住嘴,”另一個角落里有人在大聲嚷嚷。“什么布法羅監(jiān)獄里,你吃的多闊氣呀,我們早已聽膩了。我說,你到了這兒,也不見得沒有胃口吧。”
“反正不管怎么說,”頭一個聲音接下去說,“現(xiàn)在回想過去,的確夠愜意啦。至少現(xiàn)在看起來還是這樣。”
“哦,拉弗蒂,算了吧,”另一個人高聲喊道。那個大概叫“拉弗蒂”的人還是不甘心,又說:“現(xiàn)在,飯后我可得小睡一會兒——隨后,我關(guān)照汽車夫,車子開過來,去兜兜風(fēng)。今兒晚上多迷人呀。”
接下來是另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嘿,你這是在做白日夢。我呀把命豁出去了,只要能抽上一口煙就行。然后篤悠悠,玩玩紙牌。”
“難道說他們在這兒也玩紙牌?”克萊德暗自思忖道。
“我說,羅森斯坦輸?shù)镁庖院螅簿筒煌婕埮屏恕!?/p>
“哦,是嗎?”這大概是羅森斯坦在回話。
克萊德左邊的牢房里有一個聲音對走過的獄警在低聲說話,但還是讓人聽得很清楚:“喂,奧爾巴尼捎話來嗎?”
“什么話都沒有,赫爾曼。”
“我說,連信也沒有吧?”
“沒有信。”
聽得出那一問一答,聲音非常緊張、急迫、可憐,在這以后也就鴉雀無聲了。
過了半晌,從老遠(yuǎn)的一間牢房里傳來一個聲音,是來自人間地獄充滿難以表達(dá)的極端絕望的聲音——“哦,我的天哪!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稍后,樓上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哦,天哪!這個泥腿子又鬧起來了?我可受不了。警衛(wèi)!警衛(wèi)!能不能給那家伙一點兒安眠藥?”
又聽到最底層的聲音:“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克萊德站了起來,兩手緊攥著。他的神經(jīng)緊張得象快要繃裂的弦。一個殺人犯!也許就要死了。要不然就是為了如同他克萊德一樣可悲的命運而傷心。他在呻吟哭泣——就象他克萊德在布里奇伯格常常呻吟哭泣一樣,至少在精神上。如此號啕大哭!天哪!在這兒一定不止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于是,日日夜夜,類似這樣的場面還有的是,毫無疑問,一直要到,也許……有誰說得清呢——除非——,可是,哦,不!哦,不!不是他本人的——不是的——決不是他的日子已到了。哦,不。在這可能發(fā)生以前,還得有整整一年時間——至少杰夫森是這么說。也許還得有兩年時間。可是,在這——!……而且是在兩年以內(nèi)啊!!!他全身打了個寒顫,因為他一想到,哪怕是在那么短暫的兩年里頭……
那另一個房間!它也是不知在這兒哪個地方呀。反正這個房間就是跟它連在一起的。這他知道。那兒有一道門。通往那張電椅。那張電椅。
于是,那聲音象剛才一樣又說:“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他倒在鐵床上,兩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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