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當時我是游過那么遠——是的,先生。”
“是的,你確實游過那么遠——而且,對一個不肯向那條掀翻掉的小船游過去三十五英尺的人來說,我說,可真不賴呢,”梅森下結(jié)論說。
這時,貝爾納普原想提議不要把類似這樣的評語記錄在案,但被杰夫森一下子攔阻了。
接著,克萊德在不斷逼問下談到他劃船、游泳的經(jīng)歷,他不得不招認:有好多次他到湖上去是坐了挺危險的小劃子,可從來沒有碰到過什么意外事故。
“你第一次帶羅伯達游克拉姆湖,就是坐小劃子,可不是?”
“是的,先生。”
“不過,那一回你沒有碰到過什么意外事故?”
“沒有,先生。”
“那時候你很愛她,可不是?”
“是的,先生。”
“不過,那天她坐上這條結(jié)實的圓肚底小劃子,淹死在大比騰湖時,你早已不再愛她了?”
“哦,那時我心里怎么感覺,反正我已說過了。”
“當然羅,這同在克拉姆湖上時你是愛她的這一事實之間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不過,在大比騰湖——”
“那時候我心里有怎樣的感覺,我早已說過了。”“不過,反正你還是想把她擺脫掉,可不是?她還沒有死,你就馬上逃到另一個姑娘那兒去了。這你可并不否認,是吧?”“我為什么這么做,反正我解釋過了,”克萊德又重申了一遍。
“解釋過了!解釋過了!而且你指望任何一個公正、正派、明智的人都相信你這種解釋,是吧?”梅森怒火直冒,簡直按捺不住了。而克萊德對此也不敢再置一詞了。法官預(yù)料到杰夫森對此會提出異議,因此就提前大聲吼道:“支持異議。”可梅森還是照樣說下去。“說不定,格里菲思,你會說,你在劃船時只不過有點粗心大意,自個兒把小船給碰翻了,是吧?”他走到克萊德身旁,乜了一眼。
“沒有,先生,我可不是粗心大意。這是我無法防止發(fā)生的一次意外事故。”克萊德面色蒼白、疲憊,可還是保持相當鎮(zhèn)靜。
“一次意外事故。比方說,就象堪薩斯城那次意外事故一模一樣。這一類意外事故嘛,格里菲思,你倒是很熟悉,可不是嗎?”梅森一面冷笑,一面慢條斯理地問道。
“那件事是怎樣發(fā)生的,我早已解釋過了,”克萊德緊張不安地回答說。
“陷害少女們致死的這一類意外事故,你倒是很在行,可不是嗎?在她們里頭某一個快死的時候,你總是逃掉了吧?”
“我抗議,”貝爾納普蹦了起來,大聲吼道。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厲聲喊道。“本庭審訊概不涉及其他意外事故。請原告及其律師一方的發(fā)言,只能與本案有關(guān)為限。”
原來杰夫森曾就堪薩斯城那次意外事故作過辯解,現(xiàn)在梅森對杰夫森進行還報后感到很得意,就繼續(xù)說,“格里菲思,經(jīng)你無意之中的一擊把小船碰翻后,你和奧爾登小姐一起落了水——你們兩人相隔有多大距離?”
“哦,當時我可沒有注意呢。”
“相當近,可不是嗎?當然不見得會超過一兩英尺——從你站在船上來估摸吧?”
“哦,我可沒有注意呢。也許是那樣,是的,先生。”
“挨得夠近的,只要你樂意高抬貴手的話,準能一把抓住她,緊緊地把她抱住,可不是嗎?當時眼看著她快要摔倒,你一躍而起,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是的,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一躍而起的,”克萊德夠費勁地說。“不過并不是挨得夠近,拉不住她。我一下子沉到水里,這我記得很清楚,可當我浮上水面時,她卻離開我相當遠了。”“得了,說得確切些,有多遠?從這兒到陪審席這一頭,還是到那一頭?是有一半遠,還是怎么的?”
“哦,我說過我可沒有怎么注意唄。我估摸,大約從這兒到那一頭那么遠吧,”他謊報距離,少說也多算了八英尺。“不是真的吧?”梅森故意大吃一驚地嚷道。“眼前這條小船翻了,你們兩人幾乎肩并肩一塊落了水,等你浮上水面的時候,你和她已經(jīng)相隔幾乎有二十英尺遠了。你不覺得你的記憶力有點兒不管用了嗎?”
“哦,我浮上水面的時候,覺得就是這樣。”
“得了——現(xiàn)在,你聽著,小船翻了,你們倆都浮上水面,那你離開小船有多遠?小船在這兒,你在聽眾那一頭——我要說的是距離有多遠?”
“哦,我說過,我第一次浮上水面的時候,我可沒有太注意呢。”克萊德回答說,疑惑不安地望著他面前的法庭大廳。最清楚不過了,有一口陷阱正在等著他。“我估摸,大約從這兒到您的桌子那邊欄桿的地方。”
“那末,大約有三十五英尺,”梅森狡猾地、滿懷希望地提示說。
“是的,先生。也許差不離。我可說不準。”
“就這么著,你在那兒,小船在這兒,那時奧爾登小姐該在哪兒?”
克萊德這時才明白:梅森心里必定有一個依據(jù)幾何學(xué)或數(shù)學(xué)算法制定的策略,很想用它來給他定罪。他一下子警惕起來,兩眼往杰夫森那邊直瞅著。同時,他心中琢磨又不能說自己跟羅伯達離得太遠。他說過她不習(xí)水性。跟他相比,她當時不是離開那小船要更近一些嗎?那是當然羅。他就昏頭昏腦——胡思亂想——最好就說她離開小船差不多有一半遠——多半不會更遠了。他就這么說了出來。梅森馬上就搶白說:
“那末,她離開你或者離開小船,都不會超過十五英尺左右吧。”
“不會的,先生,也許不會的。我估摸不會的。”“那末,你是不是想說:這么一點兒距離你都不能游過去,把她托出水面,然后再游到離她十五英尺遠的那條小船嗎?”“哦,我說過了,我浮上水面的時候,有一點兒頭暈,而她正在拚命掙扎,還一個勁兒在尖叫。”
“不過,小船在那邊——據(jù)你自己說,不超過三十五英尺——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竟然漂開了這么遠的一段距離,我說!過后你游上五百英尺到了岸上——你是不是想說,你卻沒有能游到小船那邊去,及時把小船推向她身邊,讓她救活自己呢?那時她正掙扎著要浮上水面,可不是嗎?”
“是的,先生。不過,我一開頭就嚇懵了,”克萊德臉色一沉辯解說,這時才感到陪審員和聽眾所有的眼睛全都盯著他的臉。“而且……而且……”(這時,整個大廳里人們對他的懷疑和不信任感,已匯集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使他幾乎喪了膽,以致含含糊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了……)“也許我想,當時我沒能很快就想到該怎么辦。再說,我深怕要是我一游到她身邊……”
“哦,我明白了:好一個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梅森冷笑說。“反正只要慢對你有利,就慢慢地想,而行動快對你有利,那就快快行動唄。就是這樣吧?”
“不是的,先生。”
“得了吧,如果說不是,那就跟我說說,格里菲思:為什么后來你一出水面,心里就泰然自若,在走出樹林子以前,還要先把三腳架藏起來,但要搭救她的時候,你就嚇懵了,束手無策了?為什么你一上了岸,卻馬上就能如此鎮(zhèn)靜沉著,思慮周到?這你又該怎么說呢?”
“哦……哦……我跟您說過了……后來我明白此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是啊,這一切我們?nèi)贾懒恕2贿^,你有沒有想到過:經(jīng)過落水這么一場大驚慌以后,需要頭腦非常冷靜,才能定下心來,做那么翼翼小心的事——把三腳架藏起來,是吧?你怎么會對三腳架想得那么仔細周到,而在這以前,你對那條小船卻什么都沒有想到呢?”
“哦……不過……”
“你可并不想要她活下去,盡管你胡說過自己回心轉(zhuǎn)意了!難道說不就是這么一回事?”梅森大聲吼道。“這不就是居心險惡、令人傷心的真相嗎?眼睜睜看著她身子正在沉下去,對你來說,豈不是正中下懷。反正你就是恨不得讓她沉下去!
不就是這么一回事?”
他一面大叫大嚷,一面全身在顫抖。而克萊德呢,兩眼直瞅著在他面前的那條小船——羅伯達沉下去時,她的那一雙眼睛,和她臨死前的呼喊聲,所有這一切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怕情景,又歷歷如在眼前。他不由得驚惶失措,蜷縮在他的座席上——梅森把當時真實的情況解釋得如此活靈活現(xiàn),真的把他嚇死了。因為,羅伯達落水后他不愿救她這事,哪怕是在杰夫森和貝爾納普面前,他也從來沒有承認過。他只好一成不變,照舊隱瞞真相,硬說他心里是想救她的,但因當時來勢太快,而且,她的呼喊聲和她沉底前的掙扎一下子使他頭暈了,嚇懵了,所以在她滅頂以前,他早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我……我心里是想救她的,”他咕噥著說,臉色一下子發(fā)灰了,“不過……不過……正如我說過的,我也頭暈了……而且……而且……”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撒謊!”梅森一面直著嗓門大嚷,一面逼近克萊德身旁,高高舉起他那兩條粗壯有力的胳臂,瞧他那張丑八怪的臉正在皺眉怒視,活象滴水嘴上雕飾——奇形怪狀的復(fù)仇之神。“你是別有用心,憑借你那殘忍的狡猾手段,聽任這個可憐的、受盡了折磨的姑娘活活死掉,其實,你為了自己活命,明明五百英尺也都游過去,說明你是能夠毫不費勁地把她救起來的,是吧?”因為如今梅森相信自己深知克萊德實際上是怎樣害死羅伯達的,而且從克萊德的臉色和神態(tài)上某些表現(xiàn)來看,使他更加深信無疑。于是,他毅然決定,要竭盡全力,逼使被告從實招認。不料,貝爾納普馬上站起來抗議,說陪審團很不公正,對他的當事人懷有偏見;又說他現(xiàn)在有權(quán)——此刻有義務(wù)——宣告這是無效審判。他的這一要求,最后被奧伯沃澤法官駁回了。不過,盡管如此,克萊德卻贏得時間,來答復(fù)梅森提問,雖然他還是那么軟弱無力地說:“不!不!我可沒有能耐。我是想要把她救起來的,可是沒能做到。”可是,全體陪審員都注意到,從他那整個態(tài)度表現(xiàn)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在說真話的人,而確實是一個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有如貝爾納普一再形容他的那樣——比這更壞的是,他確實犯了謀害羅伯達致死的罪。每位陪審員畢竟都在一面聽,一面捫心自問:克萊德既然過后還有足夠的力氣游到岸上,那他為什么就不能把她救起來呢。要不然,至少也應(yīng)該游過去,抓住那條小船,幫著羅伯達抓緊船幫呀?
“她身重只有一百磅,可不是嗎?”梅森憤怒地繼續(xù)說。
“是的,我想是的。”
“而你呢——那時候你有多重?”
“大約一百四十磅,”克萊德回答說。
“一個一百四十磅的男子漢,”梅森回過頭來沖陪審團冷笑說,“就是害怕游到一個快要淹死、病弱不堪、才只有一百磅重的小姑娘身邊,深怕她會緊緊抓住他,把他一塊拖下水去!何況就在離他只有十五或二十英尺遠那里,還有一條很棒的小船,船體夠結(jié)實的,準能載得起三四個人!你看,這怎么說呀?”
為了強調(diào)這一事實,讓它深入人心,這時梅森沉吟不語,從口袋里掏出一大塊白手絹,揩擦脖子、臉和手腕——因為心情太激動和全身使勁兒,這些部位全都透濕了——然后掉過頭來,沖伯頓?伯利大聲說:“你不妨就把這條船扛出去吧,伯頓。反正我們暫時用不著它了。”四名助手當即把小船抬了出去。
接著,梅森心情恢復(fù)了平靜以后,又扭過頭去問克萊德:“格里菲思,羅伯達?奧爾登的頭發(fā)是什么顏色,有什么樣手感,當然羅,你是夠清楚的,是吧?你是跟她夠親密的,準知道吧?”
“我知道她的頭發(fā)顏色,我覺得我是知道的,”克萊德答話時渾身瑟縮——誰都幾乎可以看出,他一想到她的頭發(fā),就痛苦地打了個寒顫。
“有什么樣的手感,這你也是夠清楚的,是吧?”梅森一個勁兒追問。“在某某小姐出現(xiàn)以前,在你們那些熱戀的日子里,諒你一定常常去撫摸唄。”
“我不知道,我可說不準,”克萊德回答時,瞥見了杰夫森投來的眼色。
“嗯,略微說說手感吧。是粗硬的,還是細軟的——象絲一般,還是粗硬得很,諒你一定知道唄。這你是知道的,是吧?”
“是的,象絲一般。”
“嗯,這兒就有一縷頭發(fā),”這時,梅森找補著說,主要目的是為了在精神上折磨克萊德,于是就朝他的桌子走過去,從桌子上一個信封里抽出來一縷淡棕色的長頭發(fā)。“這象不象是她的頭發(fā)?”說罷,他把這一縷頭發(fā)遞給了克萊德。克萊德大驚失色,直往后面退縮,仿佛這是某種不潔凈或是有危險性的東西——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竭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這一切警覺性很高的陪審團全都看在眼里了。“得了,別害怕,”梅森譏刺地說。“這不過是你已故的情人的頭發(fā)嘛。”
克萊德被這句話怔住了——又注意到陪審團仔細注視著他的目光,他便伸手過去接住那縷頭發(fā)。“看一看,摸一摸,這好像是她的頭發(fā),是吧?”梅森接著說。
“哦,反正看起來好象是的,”克萊德抖抖索索地回答說。“再看看,”梅森接下去說,一溜快跑朝桌子走去,但又馬上回來了,手里拿著那架照相機。照相機的蓋子和鏡頭之間,夾著羅伯達的兩縷頭發(fā),原來是伯利特意塞了進去的。梅森要把照相機遞給他。“把這架照相機拿著。這是你的,雖然你發(fā)誓說過不是你的——再看看里頭的兩縷頭發(fā)。總看到了吧?”他沖克萊德的面孔把照相機硬塞了過去,仿佛要用照相機砸他似的。“這兩縷頭發(fā)——大概是——在你輕輕地砸了她,給她臉部留下斑斑傷痕的時候夾在里頭的。你能不能給陪審團說說,這些頭發(fā)究竟是她的,或者說不是她的?”
“我說不準,”克萊德回話時,聲音極低,幾乎讓人都聽不見了。
“是怎么啦?大聲說呀。莫要做一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這些頭發(fā),到底是她的,或者說不是她的?”
“我說不準,”克萊德又重復(fù)說了一遍——不過,這兩縷頭發(fā),他卻連看都不敢看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