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了我和圣盧以及他的朋友碰頭的飯店,隔壁展覽館就要開始的慶祝活動把許多鄉(xiāng)鄰和外地人都吸引到這里來了。旅館的院子通向廚房,廚房里呈現(xiàn)出淡紅色的反光,人們在烤雞烤豬,把活蹦亂跳的龍蝦扔進旅館老板所謂的“不熄的爐灶”中。我直接穿過院子時,看見人群擁了進來,這種景象真可以同佛蘭德斯老畫家們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調(diào)查》)中所描繪的景象相比;他們問老板或他的一個助手接不接待顧客,讓不讓住宿;老板見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寧愿把他們打發(fā)到城里別的旅館去。一個小伙計拎著一只家禽走了過去,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雛雞在他手中亂撲騰。在到達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間小餐廳之前,先要穿過大餐廳。我是第一次從這里經(jīng)過。我看見侍者氣喘吁吁地端來魚、肥嫩的小母雞、大松雞、山鷸、鴿子等,五顏六色,熱氣騰騰,豐盛的菜肴使我聯(lián)想到那些洋溢著古代純樸風格和佛蘭德斯夸張風格的圣餐畫。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鑲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雞鷸之類的東西都放到一張裝在墻壁上的蝸形腿的大桌子上;它們剛放上桌就立即被剁開,但都原封不動地堆在那里(因為我進來時許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豐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而是一絲不茍地遵照圣經(jīng)中的描述(但一舉一動的素材卻又取自佛蘭德斯的真實生活),或是出于美學和宗教的考慮,想用食物的豐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們展示節(jié)日的熱烈氣氛。有一個侍者站在飯廳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聽我們的餐桌安排在哪間屋子,因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鎮(zhèn)靜一些,能夠回答我的問題。我朝他走過去,隔幾步就有一個暖鍋,是為了給晚來的人熱菜用的。盡管如此,在餐廳中央,仍然有一個巨大的塑像手中托著甜點心,有時塑像還要用冰雕水晶鴨的雙翼來支撐,而鴨子是每天由一個手藝好的廚師按照地道的佛蘭德斯風格用燒紅的烙鐵刻成的。一路上我?guī)状尾铧c被人撞倒。我發(fā)現(xiàn)這個侍者很象那些傳統(tǒng)宗教畫中的一個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現(xiàn)了畫中人的面容和表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純樸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別人還沒有猜想到時,他已經(jīng)隱隱預(yù)感到會有神靈降臨。此外,或許是因為慶典活動即將來臨之緣故吧,餐廳中除了這個塑像外,又增加了一個天神,完完全全是從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隊伍中描摹下來的。一個少年音樂天使,一頭的金發(fā),一張十四歲孩童的嫩臉,其實他不是在奏樂,而是面對著一面鑼或一疊盤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長的天使在十分寬敞的飯廳里穿梭般來回走動,掛在他們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樣的尖形拭巾,隨著他們的走動不住地彈奏出顫抖的樂曲。我避開那些被棕櫚樹帷幔隔開的界線不明的地區(qū)——從那里走出來的仆人猶如從遙遠的九霄云外下凡的神仙——辟開一條道路,來到圣盧餐桌所在的小餐廳。我看見圣盧的朋友已經(jīng)來了幾個。這些向來都和圣盧共進晚餐的朋友,除了個別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名門望族。而這幾個平民子弟,在中學時代就被貴族子弟當作朋友,貴族子弟主動和他們來往,證明原則上貴族并不與平民對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國的擁護者,只要雙手干凈,到教堂去做彌撒,就能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初次來這里晚餐,沒等大家入席,就把圣盧拉到小餐廳的一個角落里,當著大家的面,但不讓大家聽見,悄悄地對他說:
“羅貝,選擇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地點給您講那件事是不合適的,但一會兒就講完了。在軍營里我總忘了問您,您桌上的那張照片不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媽呀。”
“瞧,可不是嗎!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沒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們該不耐煩了,咱們快講吧,他們在瞧我們呢,要不等下次再講吧,反正沒什么大事。”
“不,您盡管講,讓他們?nèi)サ群昧恕!?/p>
“不能這樣,我得有禮貌,他們太客氣了,再說,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您認識她,那個老實的奧麗阿娜。”
就象他說“好奧麗阿娜”一樣,這個“老實的奧麗阿娜”并不表明圣盧把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得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好”,“杰出”,“老實”僅僅用來加強“那個”,指一個雙方都認識的人,但因?qū)Ψ讲皇悄闳ψ永锏娜耍恢涝撏f什么。“好”充當冷菜,可以讓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經(jīng)常看見她嗎?”或“我有好幾個月沒看見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
“您說那張照片是她的,我太高興了,因為我們現(xiàn)在住在她的公館里,我聽到許多有關(guān)她的聞所未聞的奇事(我不便公開講出來),因此我對她發(fā)生了興趣,這是從文學角度講的,您明白這個意思,怎么說呢,是從巴爾扎克的角度講的。您絕頂?shù)穆斆鳎貌恢壹氄f。不扯遠了,我問您,您那些朋友對我的教養(yǎng)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也沒有。我對他們說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們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談?wù)},我問您,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會知道我認識您吧,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從夏天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從她回巴黎以后,我一直沒有休假。”
“因為我要對您說,有人肯定地告訴我,她認為我是個大傻瓜。”
“這我可不相信,奧麗阿娜雖算不上才智出眾,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對我的好印象講給別人聽的,因為我不是愛虛榮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講我的好話,我感到于心不安(兩秒種后我們就能回到他們身邊去)。但是,對于德·蓋爾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對我的印象講給她聽,哪怕有點言過其實,我也會感到高興的。”
“樂意效勞。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這么點小事,那不費吹灰之力。不過,她對您的印象如何,這同您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想您對別人對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完全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講,或者等我們單獨在一起時講也不遲呀,我是怕您這樣站著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們有的是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殊不知正是這個不舒服才給了我同羅貝談這件事的勇氣。有別人在場,我就有了借口,措詞就可以簡短,不連貫;當我對我朋友說我忘記了他同公爵夫人的親戚關(guān)系時,我可以用這種簡短和不連貫的話來掩飾我的謊言,同時也為了不讓他有時間盤問我為什么想讓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聯(lián)系,為什么一味強調(diào)他是聰明人,等等。如果他盤問我這些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此會使我陷入困境。
“羅貝,您那么聰明,竟不明白對朋友的請求只應(yīng)該從命,而不應(yīng)該提出疑問,這實在太叫我吃驚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么(我甚至希望您叫我?guī)湍鲂┦裁矗蚁蚰WC,我絕對不會要您作任何解釋。其實我也是言過其實。我并不想結(jié)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但為了考驗?zāi)以雽δf我要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共進晚餐,我知道您是不會幫忙的。”
“不僅會,而且一定照辦。”
“什么時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說,可能還得過三個星期。”
“到時候看吧。再說,她也不一定愿意。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感謝您!”
“不用。這沒什么。”
“不要這樣說,這就很了不起了,因為我已看到您確實夠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這樣的想法還是為了考驗?zāi)@都無關(guān)緊要,您說您一定照辦,這就證明您是一個聰明人,一個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會提出疑問。”
剛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問。不過,我這是為了將他一軍,但我也真是這樣想的,因為在我看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唯一的試金石,就是看他愿不愿意為我唯一看重的東西——我的愛情盡心效勞。接著,也許是由于表里不一,或者是由于感激,由于同情或是看到血緣關(guān)系使羅貝的面孔同他舅媽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發(fā)起來了,我又對他說:
“啊,該回到他們那兒去了,我剛才只求您做了兩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另一件對我更重要,但我怕您會拒絕:我們相互以‘你’相稱,您會感到不方便嗎?”
“有什么不方便呢!這太好了!快樂!快樂得哭泣!從未有過的快樂!”
“太感謝您……你了。當您開始用‘你’稱呼我時,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如果您愿意的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稱呼我‘你’,我就滿足了。”
“兩件事都做。”
“啊!羅貝!聽我說,”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對圣盧說,“啊!剛才那場前言不接后語的談話太富有喜劇性了,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您知道我剛才同您講的那個夫人是誰嗎?”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說誰嗎?”
“您怎么啦?!您把我當成瓦萊的呆子啦,當成傻頭傻腦的人啦!”
“您不會樂意把她的照片給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幾天,可開口時,我猶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體。為了不讓他看出來,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說得更加唐突,更不得體,似乎這樣一來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說。
圣盧的臉刷地紅了。我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不好出口,他認為我有隱蔽的動機,只能為我的愛情效一半勞,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則。我真有點恨他了。
然而,我和圣盧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間,就見他在他們面前對我格外親切,這使我深受感動,要是我認為他這種親熱是裝出來的,我也就不會動情了,然而,我感到他并不是在裝模作樣,他只是說了些我不在場時他可能在別人面前說我的,而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他沒說的話罷了。當然,我們兩人促膝談心時,我猜得到他是很樂意和我交談的,但他從沒有明確地表露出來。我說的話,平時他只仔細品味,但不露聲色,而現(xiàn)在他用眼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言談在他們身上會不會產(chǎn)生預(yù)期的符合他向他們預(yù)言的效果。一個母親對初登舞臺的女兒在舞臺上的對答和觀眾的反應(yīng)也比不上圣盧對我講話的關(guān)注。我有哪個詞說得不清楚,假如沒有人在場,他只是莞爾而笑,但有人在場,他怕別人沒聽明白,便對我說:“什么,什么?”好讓我重復一遍,也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繼而把眼睛轉(zhuǎn)向大家,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不由自主地當上了訓練他們發(fā)笑的教練,這樣,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對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經(jīng)常談起的看法。我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象人們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面孔一樣。
有天晚上,我想給他們講布朗代夫人的一個故事,挺逗人發(fā)笑的。但我開了頭就沒往下講,因為我突然想起圣盧已經(jīng)聽過,我記得到這里的第二天就想給他講的,可他卻打斷我說:“在巴爾貝克您給我講過了。”不料這一天晚上他卻鼓勵我往下講,說他確實沒聽過這個故事,并且說他肯定會感興趣的,這使我頗感詫異,就對他說:“您一時忘了,但您很快就會想起來的。”“不,你記錯了,我向你保證。你從沒有給我講過。快講吧。”在我講的過程中,他始終很激動,喜悅的眼睛時而盯著我看,時而盯著他的朋友。我直到講完后,在大家的歡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過這個故事使他的朋友對我的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為了這點,他才裝出沒有聽過的樣子。這就是友誼。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個朋友同我交談了很長時間,因為前兩次他沒有機會同我談話。我聽見他悄聲對圣盧說,他感到和我交談非常有意思。事實上,我們談了幾乎整整一個晚上,面前放著索泰爾納酒,但我們光講話,不喝酒,男人之間的好感象一層燦爛的帷幕遮掩著我們,把我們同其他人隔開。這種好感,雖然沒有肉體吸引力作為基礎(chǔ),卻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的感情。圣盧在巴爾貝克海灘對我產(chǎn)生的好感,在我看來也是這樣神秘莫測,當然它同我們談話的趣味不能混為一談,它脫離了任何物質(zhì)的聯(lián)系,看不見,摸不著,然而圣盧心中卻充分感覺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覺到一種燃素,一種煤氣的存在一樣,因此,他可以微笑著談?wù)撨@種感情。也許,在這里,在一個晚上就產(chǎn)生的這種好感中,還蘊含著一種更加驚人的東西,就象一朵花,在這間溫暖的小餐廳內(nèi),幾分鐘就完全開放了。當羅貝同我講巴爾貝克時,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他真的下了決心,要娶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他向我聲明,他不但沒有下這個決心,而且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從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誰。如果這時我能看見幾個傳播過這樁婚事的上流社會人士,他們也許會告訴我,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要同一個并非圣盧的男人結(jié)婚,而圣盧也要同一個并非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女人結(jié)婚。假如我提醒他們不久前他們說過相反的話,他們會露出十分驚訝的神情。為了使這種玩笑能夠繼續(xù)下去,并且圍繞一個名字能夠源源不斷地制造出各種各樣的假消息,上帝給了愛開這種玩笑的人一對輕信的耳朵和一個健忘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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