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假日圣盧不能外出,我便常去軍營看望他。軍營離旅館有好一段路,必須出城,穿過一座旱橋。我站在旱橋上極目遠望,感到視野非常寬廣。大風在這些高地上刮個不停,軍營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滿了風,仿佛成了風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羅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門口或在飯廳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紹給我了,有時他不在軍營時我也會來看他們。我從窗口俯視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禿禿的,但是點級著一塊塊綠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給田野鋪上了一條條光輝燦爛的象琺瑯那樣透明的綠帶。我在等他的時候,常聽到有人議論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他。有幾個士兵,不和他一個中隊,出身于富裕的中產階級,只能從外部看見貴族上流社會,從沒能涉足其間,對圣盧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對他產生了好感,同時還夾雜著對這個年輕人的羨慕,因為他們到巴黎過周末時,總能看見他在和平咖啡館同于塞斯公爵和奧爾良親王一起消夜。正因為這樣,他們從圣盧英俊的臉龐,從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勢,從他不停地甩動單片眼鏡的動作,從他高高聳起的軍帽和質地太細、顏色太紅的軍褲,引進了“帥”的概念。他們確信,騎兵團最優雅的軍官,即使是那個批準我在軍營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這種“帥”勁。
與他相比,上尉顯得過于莊重,可以說有點庸俗。
其中有一個人說:“上尉買了匹新馬。”“他可以把想買的馬都買下來。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樹路遇見了圣盧,他騎的那匹新馬那才叫帥呢!”另一個反駁說。說這話的人看上去很內行,因為這幫年輕人所屬的階級,即使與上流社會不常有來往,但有的是金錢,也有空閑,凡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風雅,他們都買來了,在這一點上,與貴族階級別無二致。他們的風雅,例如衣著,比起圣盧的那種不拘小節、漫不經心的風雅來(我外祖母就特別欣賞他這種風度),最多帶有一種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罷了。對于這些大銀行家或證券經紀人的兒子,當他們看完戲去吃牡蠣的時候,能在他們的鄰桌看見圣盧士官,這不能不說是令人激動的事。每星期一,當人們休假歸營,談起各種見聞,其中一個人是羅貝那個中隊的,他說羅貝“十分親切地”向他問好了;另一個不和他一個中隊,但他確信圣盧認出他來了,因為他不止一次地用單片眼鏡朝他的方向張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館看見他了,”還有一個在情婦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說。“他穿的禮服看上去又長又肥。”
“他穿什么樣的背心?”
“他沒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著各式各樣的棕櫚葉狀的勛章,有趣極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們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賽馬俱樂部,只是把圣盧歸入非常有錢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當闊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或債務、對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沒有破產,都被他們歸入此類),圣盧走路的姿態,單片眼鏡,軍褲和軍帽,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即使說不上有什么貴族特色,卻別有一番風味。他們認為圣盧的這些特征,隨和的舉止風度,不迎合長官的意圖的個性,完全符合他們為騎兵團最受歡迎的士官規定的性格和風度。他們認為,對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長官意圖。當人們早晨在寢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時,如果有個老兵向既饞又懶的騎兵班講了段關于圣盧一頂軍帽的饒有趣味的故事,人們就會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樣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誆我們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樣高呢?”一個年輕的文學院畢業生打斷他說。他用“誆”這個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個新兵,而他敢于這樣反駁老兵,是為了證實一個使他非常感興趣的事實。
“什么!沒有我的背包高?你量過呀?我跟你說吧,中校的眼睛老盯著他看,象要把他關禁閉似的。可別以為我那個大名鼎鼎的圣盧會大吃一驚,他走來走去,低頭抬頭,不停地甩動他的單片眼鏡。不過,要看上尉怎么說。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會說,但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高興的。那頂軍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據說在他城里家中還有三十多頂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從我們那位該死的下士那里打聽到的吧?”年輕的文學士咬文嚼字地問道,賣弄著他剛學來的新的語法形式,為能以士兵用語來裝點自己的談話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當然是聽他的勤務兵說的羅!”
“你說的那個人日子肯定過得不錯吧!”
“那當然!他鈔票比我多,這是肯定的!再說他還送衣服給他,什么都送給他。他在食堂總吃不飽肚子。我的德·圣盧到食堂來了,炊事兵聽見他說:‘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錢都不打緊。’”
老兵有力的聲調彌補了平淡的言談,他的模仿盡管不很高明,但卻十分成功。
離開軍營前我轉了一圈。夕陽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館走去,休息兩個鐘頭,看看書,等時間到了,我就到圣盧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飯店去和他共進晚餐。廣場上,殘陽給城堡那宛若火藥筒的屋頂蒙上了一朵朵與磚色相協調的玫瑰紅的云彩,同時通過反照使磚色變得柔和,從而使磚和瓦的色調和諧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經,我的任何一個動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腳踩在廣場的鋪路石上都會彈起來,仿佛足跟上長了墨丘利的翅膀。有一個噴水池閃爍著淡紅色的光輝,另一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頑童在兩池中間嬉戲,盡情地歡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轉著圈子。旅館旁邊是故宮和路易十六的柑園,現在已被儲蓄銀行和兵團占用。故宮和柑園內已點燃了煤氣燈。煤氣燈散發出金黃的微光,在這仍透著亮光的薄暮中,與殘留著落日余暉的十八世紀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協調,猶如一枚金黃的玳瑁首飾戴在閃著紅光的頭發上。看到這幽幽的燈光,我恨不得馬上能重新看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光。在我下榻的旅館正面,只有我房內的那盞燈在同黃昏進行著搏斗;為了能早點看到燈光,我饒有興致地就象要趕回家去吃晚點心似地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館。在我的臨時住所中,我的感覺還象在外面一樣敏銳飽滿。這種敏銳感使那些平時看來平淡無奇、豪無裝飾的表面,例如昏黃的火光,天藍的糊墻紙(黃昏象一個中學生在墻紙上面畫著圖畫),玫瑰紅的開瓶塞鉆子,鋪在圓桌上的印有奇異圖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著我的一疊小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一本貝戈特的小說,都變得那樣充實飽滿,我仿佛感到它們從此蘊含著一種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夠再看見它們,就能從它們身上提取這種生命。我愉快地回憶著我剛離開的軍營,軍營的風標隨風旋轉著。就象潛水員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樣,對我來說,把這個軍營,這個居高臨下、鳥瞰縱橫交錯的綠色苗帶的了望臺作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氣聯系在一起;什么時候愿意,什么時候我就能到軍營的庫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熱情接待,我把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喪失的寶貴特權。
七點鐘我套上外衣又出門了,到圣盧包膳的飯店和他共進晚餐。我喜歡走著去。天黑漆漆的。從我到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好象要下雪似的。按理說在路上我應該時刻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正是為了接近她我才來到羅貝的駐地的。但是人的記憶和憂慮是變幻莫測的。有時候它們走得遠遠的,我們幾乎看不見,以為它們從此離開了我們。于是我們開始注意起別的東西。在我們住慣了的城市中,街道僅僅是溝通兩地的簡單工具,但我剛到這個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覺得這個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奇特而絕妙的。一所住宅透著燈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無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實的生活畫面,我會收住腳步,佇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這里,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圖畫展出了一個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兩個士官在專心致志地玩紙牌,椅子上放著他們的腰帶,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魔法師使他們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就象使劇中人物登臺一樣,把他們此時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個停下來張望而他們看不見的行人眼前。在那邊一個小舊貨鋪內,一支燒剩半截的蠟燭把熒熒紅光投在一塊版畫上,把它變成了紅粉筆畫,而那盞大燈在搏擊黑暗,把亮光灑向周圍,把一塊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發出閃閃的銀光,給幾張不過是拙劣的復制畫涂上了一層珍貴的金色,就象是舊銅器生了銹或者舊木器涂上了漆一樣;最后,把這個充斥著贗品和面包皮的骯臟不堪的陋室變成了一幅極其珍貴的倫勃朗的杰作。有時我甚至會抬頭仰望一套沒有關上百葉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間。那里面,一群水陸兩棲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適應與白天不同的生活環境,在油膩膩的液體中緩緩游動;一到傍晚,這種油狀液體就會從燈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滿各個房間,一直漫到房間的石頭和玻璃內壁的邊沿;那些男女在液體中移動著軀體,傳播著金黃黃油膩膩的漩渦。我繼續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條黑魆魆的小街上,難以抑制的情欲使我邁不開腳步,就象從前在去梅塞格利絲的小路上一樣。我感到將會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來滿足我的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條裙子從我身邊輕輕掠過,我會快活得全身顫栗,竟不相信這窸窣的聲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張開雙臂,想去擁抱一個驚慌的過路的女人。這條中世紀式的小街在我看來是那樣真實,如果我真能在這里抱起一個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認為是古老的情欲將我們兩人結合(哪怕這個女人不過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紀式的街道,又給這古老的情欲涂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我思考著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這可以做到,而且也許不難做到。街上寂靜無聲。突然,我聽見前面傳來了說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爛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來看他們,眼睛盯著傳出聲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因為周圍靜得出奇,老遠的聲音也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出現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樣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后面,離我很遠。或許因為街道交叉,中間隔了一座座房屋,聲音的折射引起了聽覺的差錯;也可能因為我不熟悉這個地方,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錯了。距離和方向全都搞錯了。
風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渾身長起雞皮疙瘩。我又來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輛小無軌電車,一個軍官從車廂外的平臺上愛理不理地向在人行道上對他敬禮的士兵還禮。士兵們看上去笨頭笨腦的,臉上象是被冷風涂了層刺目的紅顏色,這使人聯想起老布勒蓋爾畫上的快活而貪吃的農民凍得發紫的臉孔;秋天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初冬,似乎把這個城市向北拉過去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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