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有時白天做的事,當睡眠來臨時,只能到夢中去完成。換句話說,先要經過一個改變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階段,遵循一條完全不同于我們醒著時所遵循的道路。同一件事有兩種不同的結局。盡管如此,我們睡眠中生活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是那樣不同,失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擺脫現實世界。他們連續幾個小時閉著眼睛,腦子里盤旋著和他們睜眼時同樣的想法,一旦發現頭一分鐘出現了一個異常的想法,從表面上看這想法與邏輯規律和現實生活相抵觸,他們就會恢復勇氣。這個短暫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門已經打開,也許他們馬上就可以溜進門去,脫離現實感覺,到離開現實多少有段距離的地方歇歇腳,這樣,他們就會或長或短地“美美”地睡上一覺。但是,當我們背向現實,接觸到前面幾個龍潭虎穴時,我們也就前進了一大步。在這些龍潭虎穴中,“自我暗示”就象巫婆。正在準備可怕的食物,使我們想象出各種疾病,或導致神經官能病復發,并且窺伺著疾病在無意識的睡眠中兇猛發作,好把睡眠打斷。
離此不遠是花園,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各種不同的睡眠猶如一些花草,默默無聞地生長在這座花園里:曼陀羅,印度大麻,各種乙醚精,顛茄,鴉片,纈草。這些睡眠花遲遲不開,直到那個負有天命的陌生人前來觸動他們一下,它們便綻開出奇麗的花朵,連續好幾個小時在睡眠者身上釋放出一個個睡夢,那郁烈的香味令人驚異萬狀,贊嘆不絕。花園深處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開,不斷地回響著我們在睡覺前學習的功課,只有到覺醒時才能記熟。這時,我們心里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這是覺醒的預兆),鬧鐘的定時萬無一失,因為我們心里有牽掛,而當家庭主婦來向我們報告七點鐘時,發現我們已經醒來。在這間向睡夢敞開大門的房間里,睡夢在不倦地工作,使人們忘記了愛情的憂愁。有時,這項工作會被一個充滿模糊記憶的惡夢打斷,但它很快又會重新開始。我們醒來后,仍然有夢的記憶懸掛在房間那黑漆漆的墻壁上,但這些記憶被黑暗籠罩著,往往要到下午,當一個相似的印象把光線投到它們身上時,我們才第一次看見它們。有幾個已變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盡管在夢中是那樣的清晰。當我們認不出來時,只好匆匆把它們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爛的尸體或遺骸旁的物品,這些物品已經受到嚴重損壞,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難以使它們復原,再派用場。
柵欄旁是采礦場,深睡到這里來尋找浸泡腦子的涂料。這種涂料堅硬無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喚醒,即使在一個黃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須象年輕的西格弗里德那樣揮舞刀斧,大砍一陣。再過去仍然是惡夢的世界。愚蠢的醫生硬說惡夢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實相反,它們能使愛沉思的人轉移注意力。惡夢會向我們呈現一本本怪誕的畫冊,比如,我們已故的雙親剛剛發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過程中,我們把他們圈入一個小老鼠籠內,他們變得比白鼠還要小,渾身長滿了大紅水泡,頭上插著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羅在給我們發表雄辯的演說。在這本畫冊旁邊是覺醒的轉盤。因為這個轉盤,我們會暫時遇到煩惱,必須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隨著睡眠的退卻,這幢房子的形象逐漸消失,這中間還會出現好幾個不同的形象,等到轉盤停止轉動,我們得到最后一個形象,同我們睜開雙眼所見的形象竟會吻合。
有時我什么也沒有聽見,因為我陷入了萬丈深淵的睡眠中,幸虧我不久逃了出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我腦袋沉甸甸的,塞滿了東西,要把那些靈活的植物性神經系統——它們很象喂養的赫丘利的仙女——在我睡覺時加倍活動帶給我的東西全部消化掉。
我們把這種睡眠叫做鉛睡,也就是沉睡,因為這樣的睡眠中止后,甚至過了很長時間,我們還會感到渾身死沉沉的象個鉛人。我們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為什么當我們象尋找遺失的物品那樣尋找自己的思想和個性的時候,最終找回來的總是“我”,而不是別人呢?為什么當我們重新開始思考時,在我們身上表現出來的仍然是以前的個性呢?我們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這種選擇,為什么在成千上萬個可能的候選人中,偏偏選中了昨天的“我”。當思想確實被阻斷的時候(或者一覺睡到天亮,或者夢的內容與清醒時意識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給我們引路呢?也確實有過死亡,例如當心臟停止了跳動,而舌節律性牽引法使我們蘇醒的時候。一個房間,哪怕我們只見過一次,也可能會喚醒我們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上面,還懸著更悠久的記憶;或者它們中有的會被埋在我們的思想深處,我們毫無意識。經過睡眠這個大有好處的靈魂脫竅,覺醒時的情景實際上應該和我們回憶起遺忘了的名字、詩句或副歌時的情景一樣。如果把靈魂的死而復生當作記憶的一個奇特現象,那倒也許是可以理解的。
我醒了。陽光燦爛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卻透著涼氣,使我不敢離開被窩。我仰起頭,伸長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窩中,我瞪大眼睛,望著窗外的樹木。樹葉一改平時的模樣,猶如畫在一塊看不見的畫布上的一、兩團色塊,金燦燦,紅艷艷,懸掛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變態的蝶蛹,具有雙重性,一種環境很難適應我身體的各個部分:我的視覺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溫暖,相反我的胸脯卻只需要溫暖,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燦燦和紫瑩瑩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悅目的圖畫。我凝視著這幅晨景圖,剛才我撥了撥火,人為地在這幅寒冷的圖畫上增添了一層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煙斗一樣,歡快地燃燒,冒煙,使我產生了一種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說粗俗,因為快感建立在肉體舒適的基礎上,說微妙,因為快感使我產生了一種朦朧而純潔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著一張刺眼的紅紙,上面印滿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難適應。但是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態出現,迫使我同它們接觸而不是沖突,使我起床時的充滿歌聲的歡快氣氛發生了變化;這些花迫使我站在紅色的海洋中去看我這個新住所,這個不同于巴黎的世界。這個新住所是一塊愉快的屏風,新鮮空氣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幾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見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進行的工作,眼下進展并不順利。(即使在這里,有時候我也有辦法故意給自己找點別扭。)這些憂慮,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會冒出來擾亂我的睡眠,我無力驅散我的憂愁,我覺得頃刻間我的整個生命都籠罩了愁云。于是我從旅館找了個人,讓他去軍營捎個口信給圣盧,告訴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希望他到我這里來一趟。一小時后他來了。一聽見門鈴響,我感到我的一切憂慮頓然煙消云散。我知道,憂慮在我面前是強者,但在圣盧面前卻是弱者。他一來,我的注意力就拋開了我的憂慮,轉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決定。他剛進來,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現的活力帶到了我的周圍,創造了與我房間的氣氛迥然相異的朝氣蓬勃的環境。我一下就適應了這個新環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應。
“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心里煩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為您想見我,我感到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興。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憂慮。他傾聽著,直言不諱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還沒有講話就已經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他工作繁重,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維活躍,心情舒暢。我也象他那樣感到,剛才使我心緒紛擾的那些煩惱與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個病人,好幾天睜不開眼了,人們請來了大夫,大夫輕輕地、靈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開,從中取出一顆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煩惱化作一份電報,圣盧自告奮勇,承擔了發電報的任務。我仿佛覺得生活完全變了,變得那樣美好,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現在干什么?”我問圣盧。
“我馬上就得走,一刻鐘后部隊要去操練,要我去。”
“把您叫來,讓您為難了吧?”
“沒什么為難的,上尉很客氣,他說既然是您叫我,就應該來,但我不想耽擱太久。”
“要是我趕快起床,到您操練的地方去,這會使我很感興趣的,說不定在您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同您聊上幾句呢。”
“我勸您別這樣。您一宵沒有合眼,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證!)愁了一夜,現在您剛平靜下來,還是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覺,這對您的身體大有好處,您的神經細胞排出的無機鹽太多了。不要馬上就睡著,因為我們討厭的軍樂又要從您窗前經過。不過,我想,軍樂過后您就會清靜的。晚飯見。”
但是不久,我對軍事理論開始感興趣了(圣盧的朋友們在晚飯時經常談論),于是我就常去看騎兵團演習。我頭腦中整天想著要從近處看看他們的各級長官,正象那些把音樂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整天生活在音樂會中的人一樣,會興致勃勃地出沒于咖啡館,投入到樂師的生活中去。到練兵場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罷晚飯就想睡覺,腦袋暈暈乎乎,不時地東歪西倒。第二天,我發現我沒有聽見軍樂聲。在巴爾貝克海灘也是這樣,每當圣盧帶我到里夫貝爾去吃晚餐,第二天也總聽不見海灘的音樂會。我想起床時,感到動彈不了——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我仿佛被肌肉和滋養側根緊緊地縛在一塊深不可測的看不見的土地上,疲勞使我的關節變得異常敏感。我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變長了,因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在貢布雷,每次我們到蓋爾芒特村邊去散步,第二天我總會累得起不了床。詩人們總說,當我們回到童年時代生活過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園,剎那間就會找回從前的我們。象這樣的舊地重游全憑運氣,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經歷過不同的歲月,最好還是到我們自己身上去尋找那些歲月。因此,極度的疲勞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我們尋回我們過去的歲月。疲勞為使我們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記憶的微弱光線再也照不亮內心的獨白,即使獨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著我們身體這塊土地和巖層,使我們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們的側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時代玩耍的花園。用不著長途跋涉去尋找這個花園,而是應該深入地道。覆蓋大地的東西不再覆蓋在大地身上,而是鋪在底下;要參觀一個古城的遺跡,光長途跋涉是不夠的,還應該在地下發掘。但是,我們也會發現,有時候某些偶然的瞬間的印象,比這種身體的疲勞更容易使我們回憶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長了翅膀在我們眼前輕輕掠過,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令人耳暈目眩,令人終生難忘。
有時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為連續幾天看演習,沒能睡覺,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館去啊!上床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慶幸終于擺脫了魔法師和巫婆,這些術士充斥于人們喜聞樂見的十七世紀的“小說”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懶覺不只是一則迷人的童話故事了,不僅迷人,也許還有好處。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難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這些想法給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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