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德作證時,說著說著,后來說到:他的家怎樣從伊利諾斯州的昆西(當時救世軍給了他父母一些工作,他們這才去那里的)遷往堪薩斯城,在那里,從十二歲一直到十五歲,他就動過腦子,想找一些事情做,因為父母要他一面上學,一面還得參與宗教活動,可他硬是不樂意。
“你在公學念書時總是升級的吧?”
“不,先生。因為我們搬家次數太多。”
“你十二歲時上幾年級?”
“您看,本來我該上七年級,可我只能上六年級。我為什么不喜歡念書,原因就在這里。”
“你對父母的傳教活動有什么看法?”
“嗯,敢情好——只不過每天晚上到街頭去唱贊美詩,我可從來就不愿意。”
克萊德就這樣一直說下去,打從小小的雜貨鋪里干活,賣汽水,送報,一直說到他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據他向他們介紹,那是堪薩斯城最好的一家旅館——當侍應生。“不過現在,克萊德,”杰夫森開口說。他深怕梅森在反復訊問被告時,認為克萊德不夠資格作證人,就會一個勁兒深挖,挖到了堪薩斯城汽車被撞毀、孩子被軋死一事,因而使被告的證詞所產生的影響全給抵消。所以,他就決定先下手為強。毫無疑問,只要他提問時不溫不火,恰到好處,克萊德滿可以把這一段說得清清楚楚,甚至于還可以輕描淡寫一些;要是交給梅森提問的話,那么這一段事,當然羅,就可能被歪曲成確實是邪惡透頂的事。
“你在那兒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一點兒。”
“你為什么離開呢?”
“嗯,那是因為出了一起意外事故。”
“這意外事故是屬于什么性質的?”
本來克萊德對這一段事早有準備,又經過排練,就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其中包括小女孩的死和他的出逃——這一切,不消說,原是梅森打算大談特談的。但現在梅森一聽到這些,只是搖搖頭,諷刺挖苦地咕噥著說:“他自己什么都提到了——可真不賴啊。”杰夫森覺察到自己這一招夠厲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準可以把梅森威力最大的一座大炮的“火門柱給拔掉了”——就繼續說:
“你說,克萊德,那時你有多大?”
“十七、八歲。”
“你是想說,”在把有關這件事情他能想到的問題通通提過之后杰夫森繼續說,“當時你并不知道,既然這輛汽車不是你偷的,你本來是可以回去的,在把這一切說清楚之后,你就可以獲釋,由你父母監護吧?”
“我反對!”梅森大聲嚷道。“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說明他回到堪薩斯城后,就能獲釋,由他父母監護。”
“同意!”法官居高臨下,簡直令人震耳欲聾地大聲說。“請被告辯護律師審問證人時緊湊些,只談本題吧。”
“反對!”貝爾納普即席回答說。
“不,先生。那我可不知道,”克萊德還是照樣這么回答。
“反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你從堪薩斯城逃出來后,正如你對我說過的那樣,就改名為臺納特,是吧?”
“是的,先生。”
“再說,克萊德,你為什么要取臺納特這個名字?”“那是一個孩子的名字,我在昆西時常跟他一塊玩兒的。”
“他是個好孩子嗎?”
“抗議,”梅森從他的座位上大聲喊道。“法律上無效,無關緊要,與本題毫不相干。”
“哦,跟你希望陪審團相信的適得其反,他畢竟還是能跟好孩子交往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我的提問就很有關系啦,”說罷,杰夫森輕蔑地一笑。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法官聲如洪鐘地說。
“不過,當時你有沒有想到,可能他會不高興,或者說,你隨便用他的名字來包庇一個潛逃在外的人,這對他來說,不是好冤枉嗎?”
“沒有,先生——當時我想天底下姓臺納特的,可多著哩。”
本來讓克萊德說這句話時很可能指望全場聽眾會遷就地笑一笑,可他們對克萊德畢竟是如此刻骨仇恨,并沒有遷就他這種在法庭大廳里的輕松插曲。
“喂,聽我說,克萊德,”杰夫森發覺自己想讓聽眾情緒軟化的企圖已告失敗,就繼續說。“你是心疼你母親的,是吧?——還是不心疼?”
經過異議、辯論,這個問題最后方可準予提出來。“是的,先生,當然我心疼她,”克萊德回答說。不過,回答以前稍微遲疑了一會兒,這是誰都能覺察到的:先是嗓子眼一收緊,直喘粗氣時,胸脯一起一伏。
“很心疼嗎?”
“是的,先生——很心疼,”這時他已不敢抬眼看人了。
“凡是她認為正確,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是不是一向給你辦到?”
“是的,先生。”
“嗯,那末,克萊德,你碰上這么多事情,甚至包括那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以后,你怎能潛逃在外那么久,還不捎一句話給她,說你決不是象什么有罪之人,同時要她用不著擔心,因為你又找到了工作,自己正在努力做一個好孩子呢?”
“但是我給她寫過信——只不過沒有署名罷了。”
“我明白了。還有什么別的行動?”
“有的,先生。我寄給她一點錢。有一回寄過十塊美元。”
“不過,你壓根兒沒有想過要回家去?”
“沒有,先生。我深怕一回去,也許我會給抓了起來。”“換句話說,”杰夫森為了強調這些話,這時就說得特別清楚。“你是一個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正如我的同事貝爾納普所說的那樣。”
“我反對企圖就被告的證詞向陪審團作出這樣的解釋!”
梅森打斷了對方的話說。
“實際上,被告這些證詞根本用不著解釋。誰都看得出,這些話本來就非常明明白白,老老實實,”杰夫森當即予以反駁。
“支持異議!”法官喊道。“繼續進行。繼續進行。”“依我看,克萊德,這就是因為你是一個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但我決不因為當時你自己也無可奈何的事來責備你。(說到底,這不是你自己決定的,是吧?)”
不過,這也說得太過分了,法官警告他以后提問時措詞務必更審慎些。
“隨后,你四處流浪,先后到過奧爾頓、皮奧里亞、布盧明頓、密爾沃基、芝加哥等地——常常藏身在后街的一些小屋里,洗碟子,賣汽水,開汽車,改名臺納特,其實嘛,當時你說不定能回堪薩斯城去復職的,是吧?”杰夫森繼續說。“我抗議!我抗議!”梅森大聲吼叫著。“這里沒有證據足以說明他能回去復職的。”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裁定說。雖然這時杰夫森口袋里有一封信,是克萊德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時原侍應生領班弗蘭西斯?X?斯奈爾斯寫來的。他在信上說,除了同偷竊別人汽車一事有牽連以外,并沒有發覺克萊德還有什么有損自己名譽的事。他還說,過去他一直認為克萊德這個人機靈、利索、誠實、聽話、謙遜。斯奈爾斯還說,在那意外事故發生后,他就知道克萊德只不過是他那一伙人里的小角色罷了。對此,他感到很高興。當初要是克萊德回去,把那經過情形解釋清楚,本來也許仍會在大酒店做事的。可是所有這一切,現在都被認為是與本案毫不相干的了。
接著,克萊德說明當初他從堪薩斯城的險境中出逃以后,四處漂泊流浪了兩年,在芝加哥尋摸到了工作,先是當司機,以后到聯誼俱樂部里當侍應生。他還說,他在覓到頭一個工作以后,就寫信給他的母親,后來聽了她的話,正打算給他的伯父寫信時,碰巧在聯誼俱樂部遇到了伯父,于是,他就被伯父邀請到萊柯格斯來了。然后,他依照先后順序,詳詳細細地說明了他開頭是怎樣工作的,怎樣被提升的,他堂兄和領班怎樣把那些廠規關照過他的,還有后來,他是怎樣先是跟羅伯達,繼而又跟某某小姐相識,如此等等。不過,在這中間,克萊德還不厭其煩地講到了他為什么和又是怎樣向羅伯達?奧爾登求愛的經過,以及得到她的愛情以后,他為什么和又是怎樣覺得自己很心滿意足了——殊不知某某小姐的出現,以至她對他那種壓倒一切的魅力,怎樣徹底改變了他對羅伯達的全部看法。盡管這時他還是愛慕羅伯達的,可他再也不愿象過去那樣想的跟她結婚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在本案證詞中馬上把克萊德太感情多變這一點提出來,那就太難堪了,因此,杰夫森急于分散陪審團的注意力,趕緊搶著插上一句:
“克萊德,其實,你一開頭就是愛羅伯達?奧爾登的,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想必你一定知道,或者說,哪怕是從她的行動中馬上就了解到:她是一個非常善良、天真、虔誠的姑娘,是吧?”“是的,先生,我對她就是這么看法,”克萊德回答說。他只是把事先關照他該說的話重復念叨了一遍。
“嗯,那末,你能不能向你自己以及陪審團解釋一下(只要粗略些,不必太詳細):你這些感情變化,是怎樣、為什么發生的,又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以致引起我們大家——”(說到這里,他大膽地、機智地、冷峻地先是向觀眾、接著向陪審員他們掃了一眼)“深深惋惜。既然你開頭把她看得這么高,那后來是怎么搞的,你竟會這么快就甘心墮落,發展到這么一種邪惡的關系呢?你是不是知道: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也一樣——都把這種關系看成是有罪過的,而且,這種婚外關系是不可原諒的——就是一種可依法處罰的罪行?”
杰夫森的大膽譏諷和話里有刺,足以使全場聽眾先是噤若寒蟬,繼而在思想上有點兒不寒而栗。梅森和奧伯沃澤法官一見此狀,不由得憂心忡忡地緊蹙眉頭。怎么啦,這個初出茅廬、憤世嫉俗的家伙真不要臉!他竟敢憑借暗中譏諷的手法,表面上佯裝是在嚴肅地提問,其實要強加于人的是這么一種思想,至少是含蓄地總想對社會基礎——宗教和道德的基礎進行挑剔。瞧他現在膽大包天、威風凜凜地站在那里,正聽著克萊德回答說:
“是的,先生,我想這個我也知道——當然知道——不過,說實話,不管是開頭也好,還是以后任何時候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存心引誘過她的。我就是愛她。”
“你愛過她?”
“是的,先生。”
“很愛她?”
“很愛她。”
“那時候,她也一樣很愛你?”
“是的,先生,她也是一樣。”
“打從一開頭起?”
“打從一開頭起。”
“她跟你這么說的?”
“是的,先生。”
“在她搬出牛頓夫婦家的時候——有關此事的所有證詞,反正你全都聽過了——你有沒有使用任何方式、任何詭計,或是通過雙方同意的辦法,引誘過她,或是企圖誘使她從那兒搬出去?”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是她全憑自愿搬走的。她只是要求我幫她去找房子。”
“她要求過你幫她去找房子?”
“是的,先生。”
“那是為了什么?”
“因為她對本城情況不太熟悉,以為也許我能告訴她哪兒能找到一個叫她租得起的好房間。”
“那末,她在吉爾平家租下的那個房間,就是你給她指點的?”
“不是,先生,我可沒有。我從來沒有給她指點過任何房子,是她自己找到的。”(他畢竟記得事先關照過自己就該這么回答的)
“可你為什么沒有幫她呢?”
“因為我很忙,白天忙,幾乎晚上也很忙。再說,我覺得,該找怎么樣的房子,同哪一些人住在一起,以及其他一切——她自己可要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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