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個劇目開始的時候,我朝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瞧了瞧。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優美動人的線條。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來,也朝包廂的門口望去。在他們形成的夾道中,身穿白平紋細布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發著勝利者的自信和女神的威嚴。一絲裝出來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臉上漾出了難得的溫柔:她用這一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為打擾了眾人看戲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徑直朝她的堂弟媳走過去,向坐在頭一排的一個金發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后轉過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海怪們致以老朋友的親切問候,暗示她和他們十五年來日復一日的親密關系。此刻,這些賽馬俱樂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們,特別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羨慕的人了。我多么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退麄円灰晃帐郑蛩麄兾⑿Γp眸放射出晶瑩的藍光。我感到這微笑的目光充溢著神秘,但我無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這個眼神的棱柱,分析它的結晶,也許我能充分了解此時此刻它所展示出來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蓋爾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后面,單片眼鏡歡樂的反光,露出滿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裥紋前腦的反光,使人們看不見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閃一爍的光輝。上身是人下身是魚的小海神紛紛為他讓位,他把身子挺得畢直,頭一動也不動,伸手按在他們肩上,示意他們坐下,然后朝那個金發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見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會打扮得花里花梢,象穿了“戲裝”似的(有人說,她經常嘲笑她的堂弟媳服飾過于浮夸。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國精神,日耳曼的詩意和熱情很快就得了個浮夸的美名),想告訴她什么是高雅的趣味。親王夫人頭上插著柔軟而優美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著用貝殼和珍珠做成的發網;公爵夫人卻相反,頭發上除了一枚極普通的羽飾外,再沒有別的裝飾。這枚羽飾宛若鳥的羽冠,居高臨下,俯瞰著她的鷹鉤鼻和金魚眼。她的頸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細平紋布的波濤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濤上,連衣裙緊貼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優美的線條。數不勝數的閃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裝飾物,有鉆石的,也有其他金屬的,長的長,圓的圓,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但是,盡管兩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親王夫人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堂嫂后,她們卻互相轉過臉來,用贊賞的目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也許第二天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同別人談起親王夫人過于繁瑣的發式時,臉上會露出揶揄的微笑,但她肯定會說,親王夫人仍然使人著迷,她的打扮仍然令人贊嘆不已。盡管親王夫人感到她堂嫂的服飾有點兒平淡乏味,多少露出了一點時裝店的痕跡,但她也發現她的打扮于樸素中顯高雅。此外,她們所受的教育注定她們和諧一致,這樣也就抵銷了她們在服飾和姿態上的差異。優美的儀態在她們之間展示了一條條無形的有著強大磁力的線條,公主爽朗的性格和這些線條合而為一,而公爵夫人正直的品格受到磁力的吸引,又折射回來,散發出溫柔和魅力。如同正在舞臺上演出的戲那樣,要了解拉貝瑪出神入化、個性鮮明的表演,只須把她扮演的,而且只有她才能扮演的角色交給隨便哪個演員去演,就可以比較出高低。與此相仿,如果觀眾向樓座舉目張望,就會發現在兩個包廂中有一種“安排”,觀眾會以為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故意做出的安排:他們會看到莫里安瓦爾男爵夫人矜持,缺乏教養,煞費苦心地模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打扮和風度;而德·康布爾梅夫人干癟的身子挺得筆直,尖頭尖腦,頭發上豎著一根柩車上的羽飾,活象一個領撫恤金的踩在鋼絲繩上的鄉下女人。按理說,在這個薈萃著當年最令人矚目的女性的劇場內不應該有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劇場里,那些包廂——包括最高層的包廂,從底下看,高層的包廂猶如一個個插著人花的大籠子,被天鵝絨隔墻的紅韁繩系在大廳的圓拱上——和坐在包廂里的最出風頭的貴婦構成了巴黎社交界的一幅短暫的全景。死人、丑聞、疾病、霧靄很快會使這全景發生變化,但此刻注意力、烘熱、眩暈、灰塵、優雅和厭煩卻把它固定在這下意識的等待和平靜的冬眠狀態那悲壯而永恒的一剎那間。事后人們會感到,這一刻好象是炸彈爆炸前的平靜,或是一場火災第一股火光的前兆。
德·康布爾梅夫人能在這里出現,得歸功于帕爾馬公主。象大多數貨真價實的公主一樣,帕爾馬公主毫不崇尚時髦,熱衷于慈善事業,并且引以自豪。她對慈善的熱愛可以同她對所謂藝術的情趣相提并論。她常常把這個或那個包廂租給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的人。這些人雖不屬于上流社會,但由于在一起搞慈善,帕爾馬公主同她們聯系密切。德·康布爾梅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這對她也許更自然些,因為她同她們沒有正式交往,不能湊上去同她們打招呼。然而,她很想到這兩位尊貴的夫人府上去作客,這是她十年來苦苦追求的目標。她打算在五年內實現這個目標??墒撬昧艘环N不治之癥,她自以為自己醫學知識淵博,認定自己的疾病醫不好了,因而擔心活不到那個時候。但是這天晚上,當她一想到那些不屑與她交往的貴婦們一定會注意到她身邊坐著她們的一個朋友,年輕的博澤讓侯爵,就不禁喜形于色。這位年輕的侯爵是德·阿讓古爾夫人的兄弟,和兩個社交界都有來往,二流社交界的女人總喜歡帶著他出現在上流社會的貴婦面前,以抬高自己的身價。他坐在德·康布爾梅夫人身后的一張椅子上,椅子橫放著,便于他朝其他包廂張望。那些包廂里的人他都認識。他一頭金發,相貌英俊,風度翩翩。他瀟灑而迷人地挺直腰,微微抬高身子,向各個包廂里的人致意,碧藍的雙眸閃爍著微笑,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宛若古銅版畫上的一個高傲而愛獻殷勤的大貴人,形象逼真地刻在他那個包廂的長方形的斜面上。他經常和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起上劇院看戲。在劇場內,在出口處和門廳里,他勇敢地站在她身旁,而周圍到處是他的有身分的女友,他盡量少和她們講話,免得她們為難,就好象他身邊帶了個壞女人似的。假如這時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他身邊經過,裊裊婷婷,千姿百態,一件無與倫比的大衣一直拖到地面,象是迪安娜女神下凡,引得眾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尤其是德·康布爾梅夫人),德·博澤讓先生就會和她的女伴交談得更加熱烈,對親王夫人投來的親切而迷人的笑靨,只報以不自然的微笑,含蓄而不失禮貌,冷淡而不失寬厚,害怕向她獻殷勤會使她一時陷入窘境。
德·康布爾梅夫人即便不知道包廂屬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能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演出的專注猜出她是客人。公爵夫人是為了使她的女主人高興才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來的。但是,與這股離心力并存的還有一股向心力,這股由同一個愿望——討女主人高興的愿望——發展起來的向必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自己的打扮上(她的羽飾,她的項鏈,她的裙子上衣)和親王夫人的打扮上。她似乎在當眾宣布她是她堂弟媳的臣民和奴隸,是為了看望她的堂弟媳才到這里來的,包廂的女主人愿到哪里——哪怕是非常奇怪的念頭——她都打算跟到哪里。她把劇場里的其他人都看作是好奇心強、愛東張西望的陌生人,盡管那里有她的許多朋友,而且,前幾個星期,她還坐在他們的包廂里,對她們表示出一周一次的同樣專一、同樣相對的忠誠。德·康布爾梅夫人沒想到今晚上能看見公爵夫人,因而不勝驚訝。她知道今天很晚的時候公爵夫人還在蓋爾芒特城堡,推測她不會離開那里。不過,她聽人說過,有時候,巴黎上演的某一出戲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興趣,她和到蓋爾芒特森林狩獵的人一起用完茶,就會叫人給她備車,黃昏啟程,飛速穿過薄暮籠罩的森林,登上大路,在貢布雷換乘火車,晚上趕回巴黎?!翱赡芩菍3虖纳w爾芒特趕來聽貝瑪唱戲的?!钡隆た挡紶柮贩蛉藢に贾瑢λ粍俪缇?。她記得曾聽斯萬含糊其詞地說過(他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盡用這種隱語):“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貴的人,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菁華?!比欢?,我是通過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孔代這些名字,想象出這對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她們的面貌我不可能再去想象了,因為我見過她們),因此我更愿了解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這比世界上最大評論家的評論對我更有吸引力。因為在批評家的評論中只有智慧,盡管比我高明,但本質是一樣的。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內心世界,我是通過她們的名字想象出來的,我假設她們的內心世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誘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極其寶貴的資料,使我了解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女性是怎樣的人。我象一個發燒的病人,懷著思舊和渴望的情緒,想從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中再次體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蓋爾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時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爾梅夫人試圖區分這對堂妯娌的服飾。而我并不懷疑她們的服飾是她們所特有的,就象從前紅領或藍翻邊的制服專門屬于蓋爾芒特家和孔代家的仆役一樣,或者,打個更貼切的比方,就象鳥的羽毛,不僅是美的裝飾品,而且是身軀的外延部分。在我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服飾是她們內心活動的具體體現,或白衣素服,或五光十色,絢麗多彩;我認為我所看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一個隱秘的思想支配,而從她的額頭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輝閃爍的裙上衣,似乎也都包含著一種意義,是這兩個女人各自的象征。我很想了解這些特征的意義;我覺得天國的神鳥似乎和她們當中的一個不可分離,就象孔雀和朱諾永遠緊緊相依;而另一個的飾有金銀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的飾有流蘇、閃閃發光的神盾,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別的女人侵占。劇場的天花板上畫滿了平淡乏味的寓意畫,我寧愿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正廳包廂,也不愿意往天花板上瞧一眼。當我舉眸凝望她這間包廂的時候,層層疊疊的云霧奇跡般地裂開,我從云隙中仿佛看見天神們聚集在天國的兩根柱子中間,在一塊紅色的頂篷下凝神觀看凡人的表演,周圍云霧繚繞,唯有他們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晴空。我局促不安地觀望這短暫而榮耀的場面,可我一想又感到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認識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見過我一次,但她肯定記不起我來了;她只要從她的包廂的座位上偶爾看一眼池座觀眾席上這一大片無名無姓的石珊瑚,我就會感到無法忍受,因為我現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雙藍眼睛閃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據光的折射原理,我這個失去了個人生命的原生動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這雙藍眼睛的冷淡的視線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變成了凡人,我頓時覺她美了一千倍,一萬倍。她把放在包廂邊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舉起來,親切地揮了揮,我的目光感覺到了親王夫人的雙眸中射過來的火一般熾熱的光線。她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誰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眼睛,從而使眼里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的堂嫂認出了我,朝我頻頻微笑,那雨點般向我投來的微笑閃爍著奇妙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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