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這幾位演員的動作也對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袍下達命令:你們要英姿勃勃。”可是,不聽使喚的上肢仍然讓一塊對角色全然無知的二頭肌在肩膀和肘之間神氣活現(xiàn);它們一如既往,繼續(xù)表演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詩句的細膩感情,而只是顯示出肌肉之間的聯(lián)系;有褶皺的寬大衣袍被它們舉起,繼而沿著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織物的柔軟性在同自由落體定律爭個高低。就在此刻,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矮個子太太大聲嚷了起來:
“不要給她鼓掌!瞧她穿得那個怪樣!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戲了。換別人早就下臺了。”
周圍發(fā)出“噓”聲,陪同她的那兩個年輕人設(shè)法讓她安靜下來,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還從眼睛中迸發(fā)出怒火。這種憤怒只是對成功和榮譽發(fā)出來的,因為拉貝瑪盡管掙錢很多,卻欠了許多債。她接受了談買賣或和朋友約會,卻不能踐約,在各條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務(wù)員追著她取消買賣,她在旅館里預(yù)訂了房間卻從不去住,她訂購了大量香水給她的狗洗澡卻不去買,她還要付給各家老板違約賠償金。即使她花錢不如克莉奧佩特拉大手大腳,也不象她那樣驕奢淫逸,但她坐著高級馬車也有辦法吃窮幾個省,吃窮幾個王國。但是,這個矮個子太太是一個時運不佳的女演員,她對拉貝瑪恨之入骨。剛才,貝瑪?shù)菆隽恕0。媸瞧孥E!對于拉貝瑪?shù)牟湃A,從前,我曾經(jīng)廢寢忘食地想把它的實質(zhì)抓住,但它總是避開我;可是這幾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對它毫無興趣,可是它卻輕而易舉地博得了我的贊嘆。正如那些功課,晚上我們拼命學習,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們裝進腦子里,但是睡上一覺,我們就把它們?nèi)涀×耍灰踩缒切┧廊说拿婵祝覀兊挠洃浗吡θプ穼ぃ瑓s始終回憶不起,可是當我們不去想它們時,它們卻會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從前,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貝瑪?shù)牟湃A,我?guī)缀醢盐沂孪妊芯窟^的所有扮演《費得爾》的女演員的共性從我對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來的只是拉貝瑪女士的才華。然而,這一才華,盡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見它,它卻同角色渾然一體,不可分離。這同大音樂家的情況類似(凡德伊彈鋼琴時就是這樣),演奏出自一個如此偉大的鋼琴家,聽眾甚至忘記了這個藝術(shù)家是音樂家了,因為這種演奏不運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處可見),不運用一連串飛濺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墮五里霧中的聽眾以為從中發(fā)現(xiàn)了物質(zhì)的、可以摸到的才華),它變得那樣透明,那樣富有內(nèi)涵,聽眾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仿佛成了一扇窗戶,朝著一部杰作打開。阿里西、伊斯梅爾和希波呂托斯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象一道環(huán)繞周圍的莊嚴或精致的邊界,但我還能分辨得出來,然而,費德爾卻把她的聲音和動作的用意內(nèi)在化了,我費盡腦汁,也不能從語調(diào)和姿勢中發(fā)現(xiàn)她的用意,或從它們過于簡單一致的表面上捕捉它們的效果,因為它們完全融于其中,沒有突出地顯示出來。在拉貝瑪?shù)穆曇糁校辉俅媪羧魏螣o生氣的和不聽使喚的殘渣余屑,它不讓人看出在它周圍有過剩的眼淚,可是在阿里西或伊斯梅爾大理石般的聲音上,可以看到有淚珠在滾動,因為淚珠沒有被吸收;聲音融于最小的細胞內(nèi),變得微妙地輕柔,猶如大提琴家的提琴,當大家夸獎它音質(zhì)優(yōu)美時,想稱贊的不是它的物理屬性,而是它的高尚靈魂;又如一幅古代風景畫,畫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靜靜的泉水,一個可辨別的具體的用意變成了一種具有音色特征的東西,清澈得出奇,明凈而又冰冷。貝瑪?shù)穆曇舯辉娋渌统鏊淖齑剑瑯樱碾p臂似乎也被詩句輕輕舉到胸口,就象那些樹葉,被溢出的水推著移動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還在不斷完善的舞臺風姿都一一經(jīng)過仔細推敲,她一舉一動的道理和其他演員隱約可見的動作的道理有著不同的深度。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于費德爾這個人物發(fā)出的豐富而復(fù)雜的顫抖的光輝之中,入迷的觀眾竟不把它們看作藝術(shù)家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個事實。而那些白面紗,疲倦不堪,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質(zhì),由半異教半揚申派的痛苦編織而成,象一只嬌弱而又怕冷的蠶繭,在這痛苦周圍收縮。所有這一切,聲音,風姿,動作,面紗,環(huán)繞在一個思想,即一句詩這個軀體周圍,而這個軀體與人體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礙作用的物質(zhì),而是一件純凈的超塵脫俗的衣服。它們不過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沒有遮住靈魂,反而使它更加燦爛,而靈魂把它們吸收,并在它們中間散發(fā)。它們不過是半透明物質(zhì)的溶巖流,層層疊晝,使穿透它們而受到阻礙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來越富麗的光芒,并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滲透了的物質(zhì)散發(fā)得更廣、變得更珍貴、更美麗。這就是拉貝瑪對作品的表演。她的天才賦予作品以生命,并且創(chuàng)造了第二部作品。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shù)挠∠螅M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于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象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了。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種沒有成見的看法。剛才我想,我第一次聽拉貝瑪?shù)膽驎r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舍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欲望過強反而感到失望。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點。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qū)ψ髌返谋硌荩﹤€性鮮明,別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別。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格渾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fā)現(xiàn)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飄動著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我們的思想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diào)。它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贊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diào),是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zhì)的印象,沒有給“表演范圍”留下一點空間。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優(yōu)美的作品,我越是認真地聽,就越感到失望,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種個別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shù)谋硌菹蛭艺故镜臇|西。朗誦的風格高雅而巧妙。正是這樣。現(xiàn)在我懂得一種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價值了。更確切地說,人們就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一樣。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xié)調(diào)一致,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離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離,這個斷層;我凝神聆聽,卻難以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格獨特”的觀念會合。我愣了一會兒才給她鼓掌。這掌聲仿佛不來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guān),是因為我終于聽到拉貝瑪演戲了。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離,同樣存在于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我在聽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象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于是我心里嘀咕:“這么說,我對她并不欣賞。”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并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內(nèi)容。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拉貝瑪?shù)谋硌菟@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識的。可是《費德爾》的一幕剛演完,等演員應(yīng)觀眾鼓掌謝了幾次幕之后,我就清醒了,因為在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身旁那位愛發(fā)脾氣的女士,斜著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議更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以為這一招會有強烈的反映,卻不料誰也沒有看見。下一個劇是新劇。從前,由于新劇沒有名氣,我總覺得它們單薄,奇特,在舞臺之外就不再存在。可這一次我卻并不感到這部杰作的生命力象一場應(yīng)景戲,僅僅存在于舞臺上,僅僅存在于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沒有感到興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說,我感覺到,新劇中的長篇獨白備受觀眾喜愛;雖然過去沒有人捧場,默默無聞,但有朝一日會變得赫赫有名,只要藝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這出戲當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領(lǐng),把新戲看成在今后一定會同作者其他幾部名劇相提并論的杰作來演,那他就會獲得成功。因此拉貝瑪演的這個角色,或許有一天會被納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與費德爾并肩媲美。倒不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具有文學價值,而是由于拉貝瑪?shù)难菁汲海笤凇顿M德爾》劇中一樣,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于是我豁然開朗。原來悲劇作者的作品,不過是悲劇演員創(chuàng)造表演杰作的原料,一種微不足道的原料。這同我在巴爾貝克結(jié)識的那個大畫家埃爾斯蒂爾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從一所毫無特色的學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杰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兩個具有同等價值的畫題。正如畫家把房屋、運貨馬車、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從而使它們協(xié)調(diào)一致,拉貝瑪似乎也鋪開了巨大的畫布,畫出了無比的恐懼和溫情,她所朗誦的臺詞,不管是高雅的,還是平淡的,全都融于一體,若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演員,肯定會把它們念得斷斷續(xù)續(xù),前后脫節(jié)。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揚頓挫,而拉貝瑪?shù)穆曊{(diào)并不妨礙我們感覺到詩句的存在。當我們聽到一個韻腳,一個和前面的韻腳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東西,它既受前面韻腳的限制,又引進了新的思想,這時,我們就會感到有兩個重疊的體系,一個是思想體系,另一個是韻律體系,而這重疊的體系本身不就已經(jīng)是井井有條的復(fù)雜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嗎?然而,拉貝瑪把詞、詩句,甚至把“長篇獨白”都揉進比它們自身更大的體系中,看到它們不得不在這些體系的邊緣停留,我們會心醉神迷;正如詩人選詞時先要考慮到韻腳,音樂家寫歌詞時要把一句句臺詞納入同一個旋律中,既束縛它們,又帶動它們。因此,拉貝瑪善于把痛苦、高雅和激情這些宏偉的形象揉進現(xiàn)代戲劇的臺詞中,就象把它們?nèi)噙M拉辛的詩句中一樣,而這些形象正是她獨特的創(chuàng)造,人們一看便知道是她的杰作,正如在一個畫家根據(jù)不同的模特兒畫成的肖像上,人們能夠認出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一樣。
我不再象從前那樣,希望拉貝瑪?shù)淖藙菽莒o止不動,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產(chǎn)生的優(yōu)美而短暫的、不再復(fù)現(xiàn)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詩重復(fù)一百遍。我終于懂得我從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嚴,超過了詩人、女演員和她的導(dǎo)演兼布景師的意愿;那種在一句詩上飛快傳播的魅力,那些變化莫測的姿勢和一個接一個的場景,是戲劇藝術(shù)力求達到的瞬間的效果,短暫的目的,變幻無定的杰作,而一個對作品過于入迷的觀眾總想使這種瞬間的效果靜止不動,這樣也就破壞了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來看拉貝瑪演出了,我對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從前,正因為我對贊美的對象——不管是希爾貝特還是拉貝瑪——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每次都感到很失望,于是我會因為頭一天沒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于第二天。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但不想去仔細品味,如果我愿意,也許會體會得更深;我只是象我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那樣自言自語地說:“冠軍的寶座我認為非拉貝瑪莫屬!”但我隱約感到,雖然我說出了我的喜愛,把冠軍的稱號給了拉貝瑪,我的內(nèi)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寧,但這并沒有非常準確地表達出拉貝瑪?shù)姆欠膊湃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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