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嗎?可是,對于象他們這樣的人,當(dāng)個鎮(zhèn)長和女鎮(zhèn)長,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蓋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著呢。象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有錢的東家,這樣有錢的人,腦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會愿意呆在這個悶氣的城市里,不回貢布雷去。他們現(xiàn)在自由自在的,誰也不會留他們。他們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貢布雷我兄弟的窮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覺得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這些房子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里能聽見兩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聲音。”
“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輕的聽差贊嘆地叫了起來,仿佛這最后一個特征是貢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輕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樣。
再說,聽差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話的內(nèi)容,他自己不感興趣沒關(guān)系,只要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就行。弗朗索瓦絲看到有人把她當(dāng)廚娘看待,總會不高興地蹙眉撅嘴,可是,聽差談起她時,總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總是特別親切,有如一些二流親王,當(dāng)他們看到誠心誠意的青年稱他們?yōu)榈钕聲r,也會流露出這種好感。
“至少,人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節(jié)了。哪象這里呀,復(fù)活節(jié)和圣誕節(jié)沒什么兩樣,連個花骨朵兒都看不見。早晨,當(dāng)我撐著這副老骨架起床時,連祈禱的鐘聲都聽不見。在貢布雷,每個小時都敲鐘,雖然只有一只可憐的鐘,但是,你到時候就會說:‘我兄弟該從地里回來了。’你看著日頭落山,人們敲鐘祈禱人間幸福,你在掌燈之前能回到家里。這里,過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覺,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見得會比畜生說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輕的聽差無意中想起了我們在飯桌上談起過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斷她說。按照他的意愿,談話轉(zhuǎn)入了抽象的主題。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絲高興得滿臉笑容。每當(dāng)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貢布雷和當(dāng)松維爾,她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每當(dāng)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談話中聽到這些名字,甜蜜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象學(xué)生聽到一個教員在講課中隱射當(dāng)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開了鍋似的歡騰起來。弗朗索瓦絲有這種快感,還因?yàn)檫@些地方有些東西只屬于她一個人,而不屬于別人,它們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們在一起玩過。她向它們微笑,仿佛它們是有靈魂的人,因?yàn)樗谒鼈兩砩险业搅怂陨淼脑S多東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說,梅塞格里斯相當(dāng)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可是,你怎么會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問我怎么會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嗎?有人跟我談起過,談過好幾次呢。”他回答時,說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確,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況的人一樣,每當(dāng)我們想客觀地了解一樁與我們有關(guān)的事情同別人有沒有重大關(guān)系時,他們總不可能給我們滿意的答復(fù)。
“啊!我向你們保證,那里櫻桃樹下的空氣新鮮極了,哪象這里爐灶旁哪。”
她甚至給他們講起歐拉莉來了,說她是個好人。歐拉莉在世時對弗朗索瓦絲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絲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歐拉莉?qū)λ拖髮θ魏稳币律偈常梆I破肚子”,一無所長,卻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們家里來“裝腔作勢”的人一樣,是不大喜歡的。她每個星期都要巧施計(jì)謀,讓我的姨婆給她零用錢。現(xiàn)在,弗朗索瓦絲再也用不著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為她唱贊歌。
“您那時候就在貢布雷,在太太的一個表姐妹家里嗎?”年輕的聽差問。
“是的,在奧克達(dá)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們。她家里總有好東西招待你,盡是些高級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哪,你們可以這樣說,她對小鷓鴣呀,野雞呀,從不憐惜,她對什么都不憐惜,你們可以五個一群,六個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絲有“憐惜”這個動詞,和拉布呂耶爾用“吝惜”的意思一樣。)一切費(fèi)用都由她負(fù)擔(dān),即使來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她這句話絲毫不會得罪人,因?yàn)樵诟ダ仕魍呓z那個暴露路易十四時期上層社會的罪惡,描寫農(nóng)民的痛苦生活。時代,“費(fèi)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訴訟費(fèi)”,而是表示一般的“費(fèi)用”。)啊!我向你們保證,客人不會餓著肚子離開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對我們說,如果有一個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邊去的話,那肯定是她。可憐的太太,我現(xiàn)在還好象聽見她用細(xì)嗓門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當(dāng)我也在吃一樣,為大家把飯菜做好。’當(dāng)然不是為她做的。你們要是在,也肯定會看到,她的體重還不如一袋櫻桃重,沒有人會象她那樣輕。她不愿意相信我,她從來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飯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飽吃好。哪象這里呀,今天早晨,我們匆忙得連吃點(diǎn)心的時間都沒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她對我父親吃烤面包干尤其惱火。她確信,我父親是在擺主人的架子,是為了“隨意差遣”她。“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年輕的聽差隨聲附和道,好象他無所不知,有千年的閱歷,對世界各國,對它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這個習(xí)慣。“是的,是的,”膳食總管喃喃地說。“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罷工了。有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家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十萬法郎呢。”膳食總管對部長毫無責(zé)備之意。倒不是因?yàn)樗约簽槿苏保撬J(rèn)為從政的人沒有一個不腐敗。他覺得,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yán)重。他也不問問自己,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會不會聽錯了,由罪犯親口告訴我父親,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攆出門去,這合不合情理。但是,貢布雷的哲學(xué)束縛了弗朗索瓦絲的手腳,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罷工對烤面包干的習(xí)慣產(chǎn)生影響。她說:“只要世界還是世界,你們瞧好了,總有主人把我們使喚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總有仆人隨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絲說是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可是,我母親嘮叨已有一刻鐘了:“他們都在干什么?他們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多小時了。”大概我母親用來測定他們用飯時間的單位和弗朗索瓦絲的不一樣。她猶猶豫豫地?fù)u了三、四回鈴。弗朗索瓦絲、她的聽差和膳食總管聽到鈴聲根本沒把它當(dāng)回事,沒想去應(yīng)差,而是把它當(dāng)作樂器定弦時發(fā)出的頭幾個音,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幕間休息只剩幾分鐘了。因此,當(dāng)鈴聲不斷重復(fù),而且越來越堅(jiān)決時,我們的仆人這才留意,他們看到時間不多了,又要開始干活了。當(dāng)又一聲“丁鈴”響起,而且比前面的幾聲更響,他們這才嘆口氣,各自下了決心,聽差去門口抽煙,弗朗索瓦絲上她的七樓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到我的房間找信紙,迅速地寫了封私信發(fā)走了。
盡管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神氣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幾天,弗朗索瓦絲便打聽清楚,并告訴我說,蓋爾芒特家不是根據(jù)什么古老的權(quán)利,而是根據(jù)不久前簽訂的一項(xiàng)租約住進(jìn)這座公館的。公館的花園——那地方我還沒有去過——跟所有鄰接房屋的花園一樣,小得可憐。我終于探聽到,在蓋爾芒特府,看不見領(lǐng)主的絞架,防衛(wèi)的風(fēng)車,逃命的暗門,支柱上的鴿舍;公用的烘爐,帶甬道的谷倉,小型的城堡,橋梁、吊橋、或便橋,收過橋稅的人;鐘樓的尖頂,刻在墻上的憲章或用作路標(biāo)的石堆。記得當(dāng)巴爾貝克海灘在我眼里失去昔日的神秘,變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個部分,可以同隨便哪個咸水域互換的時候,埃爾斯蒂爾曾對我說,這是惠斯勒畫筆下的乳白色的海灣,銀藍(lán)兩色協(xié)調(diào)有致,他這句話使巴爾貝克海灘陡然恢復(fù)了個性。與此相仿,一天,正當(dāng)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絲的猛烈打擊下就要坍塌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談起了公爵夫人,對我們說:“她在圣日耳曼區(qū)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區(qū)有第一流的房子。”誠然,圣日耳曼區(qū)第一流的沙龍,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夢見過的他們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這幢房子——也許是最后一幢了——盡管簡陋異常,仍不失其價(jià)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質(zhì),成了一種秘密的區(qū)別標(biāo)志。
當(dāng)?shù)隆どw爾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車出門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總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奧秘,因此,我必須到她的“沙龍”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尋找。誠然,從前在貢布雷的教堂里,她就以光輝燦爛的化身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滅的夢幻,蓋爾芒特姓氏的絢麗色彩以及維福納河畔下午的斑斕陽光,照不透她的臉頰,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變成的天鵝或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則,在水中滑翔或隨風(fēng)搖曳。然而,我剛離開她,那些已經(jīng)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們搗碎的船槳后面復(fù)現(xiàn),宛若殘陽玫瑰色和綠色的倒映。這時,在我孤獨(dú)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據(jù)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現(xiàn)有,我經(jīng)常看見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將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和她合為一體,想象不出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沒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鄰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更有甚者,她做了錯事還若無其事,不象我那樣忐忑不寧,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穿著新穎別致的衣裙,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似乎她確信自己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渴望把自己打扮得優(yōu)美雅致,可是在這方面,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勝她一籌。我曾看見她在街上,盯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演員瞧個不停,流露出羨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門前(仿佛行人的評價(jià)是對她的裁判,當(dāng)她不拘禮節(jié)地把她神秘莫測的生活向他們展示時,她的高雅仿佛能襯托出他們的粗野),我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對鏡梳妝,就象將要在一出宮廷喜劇中扮演女仆的王后,滿懷信心地,誠心誠意地,狂熱而自尊地,心煩意亂地扮演著與她的身分極不相稱的風(fēng)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高貴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紗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皺折撫撫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變成的天鵝,做著它那一類動物的種種動作,兩只化了裝的眼睛守在嘴喙兩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門把或雨傘,完全是天鵝的動作,忘記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鵝。但是,正如一個游客到了一個城市,對它的外貌大失所望,這時,他會安慰自己說,不妨進(jìn)去參觀一下博物館,了解一下市民,光顧一下圖書館,也許會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這位游客,對我自己說,如果我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作過客,如果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會了解到,在她光彩奪目的橙色軀殼下她的名字對于別人包含著怎樣真實(shí)而客觀的內(nèi)容。因?yàn)槲腋赣H的那位朋友說過,蓋爾芒特家的環(huán)境在圣日耳曼區(qū)可稱得上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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