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好吧,”杰夫森接下去說,聽他的語調還是那么嚴峻,好象繼續在搜索似的,克萊德覺得,簡直連一點兒同情或是憐憫心也都沒有。“還有一點事我要問你。打從你認識她以來,不管是在你跟她來往密切之前或是之后,她有沒有給你寫過內容卑鄙、語多譏諷,或是提出任何要求、進行恐嚇的信?”“沒有,先生,我可不記得她寫過這類信,”克萊德回答說。“事實上,我知道她從沒有寫過。不,她從沒有寫過,先生。也許除了最后幾封信——那最后一封信。”
“我說,好象你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信,是吧?”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信。”
“為什么呢?”
“哦,她是跟我一塊在廠里的,你明白了吧。再說,最后她回老家去了,我就害怕給她寫信。”
“啊,我可明白了。”
這時克萊德才開始指出,而且也是相當實在地說,有時羅伯達可能遠不是那么溫順聽話的——事實上,她是非常堅決、甚至倔強得很。盡管他向她進行解釋,說現在她逼著他要立時跟她結婚,會把他的社會地位和整個前程全都斷送了,可她一點兒也不理會。甚至連克萊德表明愿意一面工作,一面贍養她,她也一點兒都不理會——她這種態度,據他現在說法,乃是引起所有一切災難的原因——然而,芬奇利小姐(說到這兒,他的語調里充滿了崇敬和興奮的勁兒,杰夫森也馬上發覺了),卻愿意為他奉獻一切。
“這么說來,你是真的很愛芬奇利小姐,是吧?”
“是的,先生。”
“打從你同芬奇利小姐見面以后,你就再也不疼愛羅伯達了,是吧?”
“是的,是的。我實在沒辦法。”
“我明白了,”杰夫森說,一面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一面卻在暗自揣摸:這一切要是向陪審團匯報了,說不定不但無益,甚至還有害處哩。后來,他又轉念一想,最好也許還是依照貝爾納普原先根據當時可按慣例的合法程序所提出的建議,推說他患有精神病,或是腦病暴發,是由克萊德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極其可怕的境地所引起的。不過,杰夫森暫且撇開這個問題不談,繼續說:
“你說過,最后那一天,你跟她一塊在船上的時候,你覺得有點兒不對頭——你砸了她的時候,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是吧?”
“是的,先生,這確實如此。”說到這兒,克萊德接下去又把他當時的情況復述了一遍。
“得了,得了,我相信你,”杰夫森回答說,似乎相信克萊德說的是真話,其實,他對上述情況還是壓根兒不能理解。“不過,你當然也知道,你的這種說法,根據所有其他情況來看,哪一個陪審團都不會相信的,”他正式聲稱。“這個案子需要作出解釋的事情是太多了,而且,根據目前情況來看,我們還無法把一件件事情都解釋得清清楚楚。關于那個說法,我還不明白哩。”這時,他轉過身來對貝爾納普說。“那兩頂帽子,那只手提箱——除非我們提出類似精神錯亂等等的說法。我對這一切還不太有把握。你知不知道你家里有過精神錯亂的人嗎?”他又側過身來問克萊德。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你的什么叔叔伯伯,堂兄堂弟,或是祖父,過去沒有突然發過瘋癲病,或是什么嚇人的怪事,等等?”
“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先生。”
“要是我出來證明是有這等怪事的,你在萊柯格斯的有錢的親戚,想必不會很高興吧?”
“是啊,我怕他們不會很高興的,先生,”克萊德嘴上回答說,心里卻想到了吉爾伯特。
“哦,讓我想一想,”不一會兒,杰夫森接著說。“這就相當棘手了。不過,我還看不出有什么別的更穩妥的辦法。”說到這兒,他又扭過頭去同貝爾納普覺得自殺的說法究竟如何,反正羅伯達那些信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憂郁情調,這就很容易導致作出自殺的決定。他們能不能這樣說:羅伯達跟克萊德一塊在湖上時,要求他跟她結婚,被他拒絕了,她就一縱身跳入水中。他一下子嚇得連自己都昏了過去,所以沒有去搭救她。
“不過,他自己說是風把他的帽子給刮走了,他想去撿帽子,卻把小船給翻掉了,對他這個說法,又是怎么看的?”貝爾納普插話時的口吻,仿佛克萊德壓根兒不在眼前似的。“哦,這話當然不錯。不過,我們能不能這么說:既然他對她身陷困境在道義上是有責任的,而這種困境反過來又促使她自尋短見,因此,他就不愿把她自殺的真相說出來。這樣說法,到底行不行?”
克萊德聽后突然往后退縮,可他們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們談話時的神態,就象他壓根兒不在眼前,或是對這個問題也不能表示自己的意見似的。對此,他盡管深感驚詫,但他并沒有想到自己出來加以反對,因為他覺得自己對此實在已是無能為力。
“不過,登記時用假名字!那兩頂帽子——那套衣服——他的手提箱!”貝爾納普盡管斷斷續續地說,可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從他這種語氣里讓克萊德感到自己的處境在貝爾納普看來該有多么嚴重。
“得了,不管我們提出的是哪一種說法,反正這些問題還得設法解釋清楚的,”杰夫森遲疑地回答說。“我們要是不借口說他精神錯亂,那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他那套計劃的真實意圖——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的看法。而我們如果說不利用這么一個說法,好歹也還得設法對付這些證據嘛。”他疲憊無力地舉起雙手,仿佛在說: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不過,要好好研究研究所有這些情況,”貝爾納普堅持說。“他拒絕跟她結婚,而從她信里看出,原先他已答應過了——是啊,要知道這只會給他帶來壞處,而且使輿論對他的反感越來越深了。不,這個辦法可要不得。”最后他下了結論說。“我們還得另想辦法,使人們對他產生哪怕是一點兒同情也好。”
隨后,杰夫森又一次向克萊德轉過身來,仿佛剛才這番討論壓根兒沒有似的,而且還望了他一眼,好象在說:“你真是個難題啊。”杰夫森接著說:“哦,是啊,還有那套衣服,你是扔在克蘭斯頓家附近湖里的——盡量給我說清楚,你是在哪兒把衣服扔下去的——那個地點離開那幢別墅有多遠?”他等了一會兒,克萊德好不容易才把他記得的時間、地點等等細節說了出來。
“我要是能去那兒,一下子準把它找到。”
“是啊,這我知道。不過,沒有梅森跟你一塊去,他們是不會讓你去那兒的,”他回答說。“也許盡管有梅森一塊去,他們甚至也還不同意你去的。現在你是關押在牢房里呀,沒有得到本州當局許可,不能帶你出去,明白嗎。不過,那套衣服我們非得找到不可。”接著,他向貝爾納普側轉臉去,壓低聲音,找補著說:“我們可要把它尋摸到,交給洗衣店洗洗干凈,然后遞交法庭,證明他是拿出去洗了的——并沒有藏匿起來,明白吧。”“哦,就是這樣得了,”貝爾納普漫不經心地說。克萊德站在一旁,聽著好不奇怪。這是明目張膽為他策劃的欺詐行徑,不免讓他感到有些驚詫。
“還有沉入湖底的那架照相機——我們也得設法找回來。我想,說不定梅森會知道這玩意兒,或是懷疑它在湖底。不管怎么說,我們就得搶在他前頭,把它找回來,這可非常重要。那天你去的時候,那根竿子附近,就是翻船的地點,你說是嗎?”
“是的,先生。”
“嗯,我們可得想個辦法,看看能不能把照相機尋摸到,”他轉過身去對貝爾納普說。“我們盡可能不要在開庭時出示這個玩意兒。那時候他們就會賭咒說,他拿三腳架或是其他東西砸了她。這樣,我們就可以叫他們跌交了。”
“是的,說得也很對,”貝爾納普回答說。
“現在還有落在梅森手里的那只箱子——我也還沒有見到過,不過,明天我非得看一看不可。你從水里鉆出來以后,就把當時還是濕漉漉的那套衣服放進手提箱里,是嗎?”“不,先生,我先是把它擰干,盡可能讓它干一點。然后用午餐點心的包裝紙裹了起來,這才放進手提箱里,底下還墊了一些枯干松針,上面也撒了一些。”
“后來,你把那套衣服拿了出來,手提箱里有沒有留下什么濕漉漉的印痕,你發覺了嗎?”
“沒有,先生,我想不會有的。”
“不過,你不能肯定吧?”
“現在您問起了,我就不能十分肯定了——不,不能十分肯定了,先生。”
“得了,明天我自己去看吧。至于她臉部的傷痕,你還從來沒有對這兒或是任何地方的人承認,說是你砸了她?”
“沒有,先生。”
“還有,她頭部的傷痕,正如你過去所說的,是給小船撞了的,是吧?”
“是的,先生。”
“不過,其他的一些傷痕,依你看,也許被你的照相機砸過,是嗎?”
“是的,先生。我看是這樣。”
“得了,依我看,這倒是一個辦法,”杰夫森又回過頭去對貝爾納普說。“我看,到時候我們不妨大膽說,這些傷痕壓根兒不是他手砸的,明白了吧?而是他們在設法打撈她的時候,用一些鐵鉤和撐竿擦傷的。反正我們不妨用這樣說法試一試。再說,即使不是鐵鉤和撐竿擦傷的,”他帶著一點兒陰森森和干巴巴的語調補充說。“把她的尸體從湖上運往火車站,又裝到火車上,從那兒一直運到這兒,當然羅,磕磕碰碰,準定有傷痕唄。”
“是啊,依我看,梅森要能證明傷痕不是這么磕碰出來的,那可不容易,”貝爾納普回答說。
“至于那副三腳架,得了,我們最好還得把尸體挖出來,我們自己來量一量,那條小船的船幫,也要量一量。這樣一來,梅森要利用三腳架做文章,也許就不那么容易了,盡管目前三腳架掌握在他手里。”
杰夫森說這些話時,眼睛顯得很小,很明亮,而且湛藍湛藍的。他的腦袋和身子望過去有點兒象雪貂的模樣兒。克萊德一直在必恭必敬地旁觀著、傾聽著他們之間全部談話,覺得:也許正是這個年紀輕輕的人,可以搭救他。此人精明靈巧,講求實際,干脆利索,冷靜沉著,足以使人激起自信心,簡直象一臺無法控制的、不斷供給能源的巨大發電機。
到最后,這兩個人打算走了,克萊德感到很難過。要知道,有他們在身邊,為他出謀策劃,他覺得安全得多,更堅強得多,而且有更大希望,更大把握,也許能在不久的將來重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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