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這種驚異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時又向我們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個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樣龐大,面龐與身體的線條那樣豐富,很少現出同樣的線條。我們剛剛離開這個人的身邊,在我們回憶的絕對簡單化之中,正如同記憶選擇了給我們印象深刻的某一特點,將這個特點孤立起來,加以夸大一樣,我們覺得個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圖中就成了身高異乎尋常;我們似乎覺得金發、皮膚白里透紅的一位女子,在草圖中就成了純粹的《粉紅與金色之和諧》了。待到這位女子重新出現在我們身旁,所有構成她的平衡的被遺忘了的其它長處,以其紛亂的復雜性向我們襲來時,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紅的面頰被淹沒了,我們專門前來找尋的東西,被其它的特點代替了。這其它特點,回想起來,第一次時我們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為何竟沒有料到會再度看到這些。我們回憶一下,我們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種不可避免的驚異無獨有偶。還有另一種驚異,從差異而產生,并非回憶的因襲形式與現實之間差異,而是在上一次我們見到的人與今天從另一角度在我們面前出現、向我們顯示了一種新面貌的這個人之間的差異。人的面孔確實與東方某多神教神譜中神的面孔一樣,是從不同角度重疊在一起的一連串面龐,凡人是不能同時完全看見的。
但是,我們驚異的原因,大部份特別來自別人在我們面前呈現的是同一個面孔。我們必須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創造出我們的身外之物向我們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種水果的味道——我們剛剛得到一個印象,便不知不覺地沿著回憶的斜坡滑了下去,結果是在很短時間內,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距離我們的感受很遠了。于是,每一次重新見面都是一種糾正,將我們帶回我們真真切切之所見上去。我們已經想不起來了,人們稱之為記住某某的,實際上是忘記某某。只要我們還有機會重見,已經遺忘的線條在我們面前出現的那一刻,我們又認出來了,我們不得不糾正在記憶中產生了偏差的線條,就這樣,無止無休而又豐富多彩的驚異使我與這些海濱少女每日的約會變得那樣有益于身心健康,輕動蕩——這種內心動蕩從來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樣——更使得對下一次聚會的期望與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從最后一次交談那尚動人心弦的回憶中,可以明白每次散步,都對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悶棍,而且絲毫不是朝著我在自己房間的孤寂中頭腦冷靜時所能規劃出來的方向。當我象一群蜂一樣頭腦里轟響著使我心潮翻滾而且久久在我心中回蕩的話語回到旅館時,早已把這個既定方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個人,我們不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就被消滅了。此后他再次重現,便是一次新的創造,與緊挨在前面的那次出現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這些創造中主導一切的變化,至少有兩個。當我們回憶起精神抖擻的目光,大膽的表情時,到了下一次,不可避免地會是無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氣,這正是我們在上次回憶中所疏忽的地方。到下一次相見時,我們又一定感到驚異,也就是說,幾乎只對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我們的回憶與新的現實對照時,給我們的失望或驚異打上烙印的,正是這個,似乎對現實進行修改,提醒我們記憶不準確的,正是這個。反過來,上一次所忽略的面龐特點,正因為如此,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實,最有糾正意味的特點,又將成為思考和回憶的材料。我們希望再度見到的,又是無精打采、圓乎乎的身影,和氣而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方面的內涵又要重新來糾正我們的愿望及其認為與之相符合的對象之間的差距了。當然,此種對初次印象的忠實,而且純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們身邊都重新得到修正的這些印象,并不僅僅與她們面部五官有關系,諸位讀者已經看到,我對她們的嗓音也同樣敏感。說不定她們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亂(因為嗓音不僅僅提供了與面龐同樣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還是不可企及的深淵的組成部份,使人產生無望的親吻那種頭暈目眩)。她們的嗓音猶如一件小小樂器的單音,每種聲音都全力以赴,卻又只屬于它自己。哪個嗓音,我已將它遺忘,當哪一種抑揚頓挫又將它勾畫出來,我又辨認出這嗓音時,它的某一深曲線又叫我驚異。就這樣,每次相見,我不得不進行校正以便回到完全準確上去,就和調音師、音樂教師或制圖員進行的校正一樣。
這些少女在我心中傳播開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種波都對其它波的擴散進行抵制,各種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時候。這種和諧的粘合,一天下午我們玩環坐猜物集體游戲時,終于打破,而傾向到阿爾貝蒂娜一邊。那是在懸崖頂上一片小樹林中。那天我們大概人數很多,那小幫子又帶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屬于這小幫子的兩個少女中間,我滿懷艷羨地望著阿爾貝蒂娜旁邊的一個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個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會再來的意料不到的幾分鐘里,就可以觸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只要接觸到阿爾貝蒂娜的手,甚至沒有想這樣必然會導致什么后果,我已經覺得甘美無比。這并不是因為我從未見過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這一小組里,安德烈的手,修長而又細膩得多,似乎過著特殊、乖乖服從那姑娘指揮而又獨立的生活。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長長的,好似高貴的獵兔狗,懶洋洋地,又好似漫長的夢。突然拉拉某一節指骨,都會使那手變得更長,因此埃爾斯蒂爾還為這手畫過好幾張習作。從一張習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燈光下,她的雙手如同兩片秋葉,為半透明的金色。阿爾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與她握手時,在你的手緊握下,她的手先松弛一下,然后便抵住那握力,給人以一種極為特殊的感覺。阿爾貝蒂娜的手著力時,具有性感的柔和,似乎與她的皮膚那粉紅之中稍帶紫色調的色澤形成渾然一體。這樣的著力似乎使你進入少女體內,進入她的感官深處,如同她那響亮的笑聲與鴿子叫或某些叫喊相似一般,不大得體。某些女子,與她們握手是那樣令人快樂,人們真要感謝社會文明將shakehand變成了初次接觸的青年男女之間可以允許的行為。阿爾貝蒂娜就在這樣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么不近人情的施禮習慣以另一種動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每天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望著她那不可觸知的手興嘆了。這種迫不及待要接觸她的手的心情,與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頰是什么味道的心情同樣強烈。如果作環坐猜物游戲時我坐在她旁邊,我期望的將她的手長時間握在我的手里的那種快樂,并不在這快樂本身:那樣,直到如今因靦腆而憋在心中的那么多愛情傾訴和表白,就能通過手的某些著力動作傳遞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著力來回答,可以多么輕而易舉地向我表示她接受這種感情!多么好的串通,多么美的感官享樂開端!在這樣在她身旁度過的幾分鐘之內,我的戀愛會比自我與她相識以來有更大的進展!我感到這樣的時刻不會長久,很快就要結束,因為肯定不會長時間玩這個小小的游戲。游戲一結束,那就為時太晚了!我簡直坐不住了!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搶走。一到了圈子中間,那戒指往下傳時,我佯裝沒有發覺,卻用目光瞟著它,等待著它傳到阿爾貝蒂娜身邊那個男孩子手里的時刻到來。阿爾貝蒂娜放聲大笑,游戲很熱鬧,也很快活,她滿臉粉紅。
“我們正巧是在樹林里,”安德烈指著我們四周的樹木對我說,眼中含笑。那笑是只為我一個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戲的人,好象只有我們兩個人有足夠的聰明才智,能夠相互窺視內心并對游戲作出具有詩意的評論。她甚至心細到象去特里亞儂便不能不在那里舉行路易十六式的慶?;顒拥娜耍蛘哂X得在為之寫了曲子的環境里叫人唱那個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樣,雖然并不特別有情緒,還是唱了起來:
女士們,白鼬從這里過去了。
美林白鼬從這里過去了。
如果我有閑功夫想到這個,肯定要為從這個藝術處理中找不到優美之處而難過??赡菚r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個上。參加游戲的男男女女,開始對我那么愚蠢、抓不住戒指而感到奇怪了。我望著阿爾貝蒂娜,她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那么快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待我終于從別人手里截住戒指時,她就要在我旁邊了。必須借助于她絲毫不會起疑的一計,不然她會惱火的。在玩得熱火朝天之時,阿爾貝蒂娜的長發已經散開,成了一綹一綹的卷發,散落在她的雙頰上。那頭發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紅的膚色。
“你有與勞拉·迪安娜、埃萊奧諾·德·居榮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鐘愛的后代一樣的發辮,”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邊說。
忽然,戒指傳到了阿爾貝蒂娜身邊那個男孩的手里。我立刻撲上去,粗暴地掰開他的手,抓住戒指。他只好到圈子中央我原來的位置上去了,而我則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阿爾貝蒂娜旁邊。幾分鐘以前,我看見這個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繩上,隨時都碰到阿爾貝蒂娜的手,我非常羨慕這個小伙子。現在輪到我了。可是我太羞澀,不敢去尋求這樣的接觸;太激動,體驗不到這樣接觸的滋味。我感覺到的,只有我的心在劇烈而痛苦地跳動。
有一陣,阿爾貝蒂娜會意地將她那豐滿而又粉紅的面龐朝我湊過來,佯裝手中握有戒指的樣子,以欺騙白鼬,防止他往戒指正在傳遞的方向看。我立刻明白了,阿爾貝蒂娜目光中那暗示是指的這個把戲。當我看見純粹為了游戲的需要而佯作有一樁秘密、有一種默契的目光在她眼中閃爍時,我真是心慌意亂。這秘密,這默契,在她與我之間并不存在。但是從此時起,我覺得這似乎是可能的,而且覺得天堂一般甜美。這個念頭激動著我,就在這時,我感到阿爾貝蒂娜的手輕輕壓在我的手上,她那撫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我看到她同時向我眨眨眼睛,極力叫別人覺察不到。頓時,直到此刻我自己尚看不清楚的一系列希望形成了:
“她這是利用游戲叫我感覺到她很喜歡我,”我高興得上了天,想道。就在這時,我聽到阿爾貝蒂娜惱火地對我說:
“快拿住啊,我遞給你遞了一個鐘頭啦!”
我的情緒立刻跌了下來。
我難過得癡癡呆呆,松開了小繩。白鼬瞥見了戒指,朝她撲過來。我不得不再次到圈子中央去,心灰意懶,望著那發瘋的圓圈繼續在我四周打轉。所有的姑娘都與我開玩笑,詰問我。為了應答,我只好笑,可我一點也不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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