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懸崖上,眼前只見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論的七重天,而只有兩重:一重較深——大海,高處的一重較淺。如果我帶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藝兒,能討得女友中這一位或那一位的歡喜,她們會那樣驟然喜形于色,一瞬間她們那透明的臉龐便變得火紅。她們的嘴壓抑不住那歡喜,一定要讓那歡喜表現出來,于是便開口大笑。我們品味著這種喜悅。她們聚集在我的周圍,彼此的面龐相距不遠。將一個個面龐分開的空氣勾畫出碧藍的小徑,有如園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夠來回走動而在玫瑰叢中辟出的小徑。
帶來的食物吃光了,我們就作游戲。直到那時為止,我一直覺得這些游戲枯燥無味,有時甚至與“寶塔站崗”或“看誰先笑”一樣幼稚可笑。但是,那個時刻,就是給我一個帝國,我也不會放棄這些游戲。這幾位少女的面龐仍然洋溢著青春初綻的光彩,我的年齡則已經超出這個。這光彩在她們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畫家那酣暢的畫面,金色的背景上最無關緊要的細節也從她們的生命中突出起來。對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來說,她們的面龐本身與黎明時那虛無縹緲的紅霞混成一體,真正的個性尚未迸發出來。人們見到的,只是艷麗的色彩,在這色彩之下,還無法分辨出來幾年之后的輪廓會是什么樣。今日的輪廓中還沒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與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員暫時有些相像罷了,造物主已向這位去世的成員盡了此種紀念性的禮節。身體已經固定不變,再沒有什么指望了,再不會向你許諾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處。不久就會看到尚未顯老的面龐四周頭發脫落或者變白,就像在盛夏時節的大樹上看到已枯的樹葉一樣,已經毫無希望。這樣的時刻會來得那樣飛快,這萬道霞光的清晨是這樣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地步。這些少女的身體,象一塊寶貴的面團,尚在發育。她們只不過是一撮可塑物質,左右她們的轉瞬即逝的印痕隨時都在塑造著她們。簡直可以說,她們每個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轉瞬即逝的表情相繼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嬌、驚訝的小觀音。一個少女對我們流露出的熱情關切,這種可塑性會賦予它極度的豐富多采和極大的魅力。當然,這種熱情關切對一位婦女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們不討她喜歡的婦女,或者不讓我們看出我們討她喜歡的婦女,在我們眼中,總有某種令人厭倦的千篇一律之處。
這種關切本身,從一定年齡開始,在因生存競爭而變得線條生硬、變成永遠有武士氣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會帶來柔和的變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從丈夫這種力量的反復作用,似乎已經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張面孔,受到母親每日心甘情愿為子女作出犧牲的雕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張面孔,經過多年的逆境和風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別。當然,我們愛這個女子的時候,對我們來說,一個女子的關切尚能在我們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對我們而言,她不會是相繼變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對一張不變的面孔而言,乃是外來之物。而少年時代則在完全固體化之先,因此,人們在少女身旁有一種清新感。觀看不斷變化的形狀,不斷形成不穩定的對比,就給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間斷的重新創造。人們面對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這種永不間斷的重新創造。
我為這些女友的“環坐猜物集體游戲”或“猜謎語”所犧牲的,還不僅僅是一次白日交際聚會,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類。有好幾次,羅貝爾·德·圣盧叫人告訴我,既然我不到東錫埃爾去看他,他可以請二十四小時的假,到巴爾貝克來看我。每次我都寫信給他,叫他千萬不要這樣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么地方去走親戚。他從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這是我的什么親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時,肯定對我看法不好。不過,我不僅犧牲了交際活動的快樂,而且也犧牲了友情的歡樂,去選擇終日在花園中徜徉的快樂,大概沒有錯。有這種可能性的人——他們都是藝術家,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確信自己永遠也成不了藝術家了——也有義務為自己生活。友情對你們來說,是對這種義務的支出,是放棄自我。就連作為友誼表現形式的交談本身,也是非常膚淺的胡言亂語,令我們一無所獲。我們可以閑聊上一輩子,什么也不用說,只要無限重復一分鐘的空虛即可,在藝術創作的單獨工作中思想則是向縱深前進的,唯有這個方向對我們沒有封閉,我們可以朝這個方向繼續前進。越來越困難,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誼不僅像談話一樣毫無成效,而且有害。我們當中,成長規律純屬內在的人,他們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縱深方向繼續進行自己發現新大陸的航行,就不會不感到煩悶。這種煩悶的印象,在我們恢復獨處時,友好的情誼又勸說我們要加以糾正,勸我們激動地回憶起我們的朋友對我們說了什么話,將這些話當成是寶貴的收獲。而我們與可以從外部添加石頭的建筑不一樣,倒與以自己的汁液滋養下一節枝干和最上層花朵的大樹十分相象。我慶幸自己得到象圣盧這樣善良、聰穎、人人愿意與之交往的人的喜愛和欣賞,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適應自己紛亂的印象——理清這些紛亂的印象,本是我的義務——而是去適應朋友的話語。我自己再次重復這些話(我叫活在我們身上、卻與自我不是一個人的那個人給我重復這些話,人總是很高興把思考的重擔卸給他人),極力找到這位朋友的美。這種美與我真正孤獨一人時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這種美賦予羅貝爾、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價值。我這么做的時候,是在自己騙自己,是中斷了成長的過程。如果沿著原來的方向發展下去,我確實可以真正地成長起來,得到幸福。在這樣的朋友為我造成的生活里,我顯出嬌滴滴地避開了孤獨、高尚地希望為他犧牲自己的模樣,實際上卻意識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這些少女身旁,雖然我品嘗的快樂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謊言為基礎。謊言極力要我們相信,我們并不是不可救藥地孤獨,謊言不許我們承認:我們交談的時候,談話的不是我們自己,那時候我們是依照別人的模樣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個與他人不同的自我。
這一小群少女與我交換的話語沒有什么趣味,話也很少,從我這方面又被長時間的沉默所打斷。這并不妨礙她們跟我講話的時候,我懷著同樣快樂的心情傾聽她們講話,正如我無比快樂地凝望她們,從她們每個人的聲音發現一幅色彩斑斕的圖畫一樣。我懷著極大的樂趣聽著她們嘰嘰喳喳。鐘情能幫助人分辨、區別。在一片樹林里,鳥類愛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種鳥特有的啼囀,一個平常人則混淆不清。喜愛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還要變化多端。每一種嗓音擁有的音符,都比表現力最豐富的樂器還多。每種嗓音對這些音符的組合方式又和人的個性變化無窮一樣無窮無盡。與其中一位女友談天時,我發現,表現她的個性而獨有的那幅原畫,既通過她嗓音的抑揚頓挫也通過她面部表情的變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畫出來,暴虐地強加于我。我發現這是兩出戲,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疇內,表現同一奇異的現實。
肯定,嗓音的曲線與面部的線條一樣,尚未最后固定。嗓音還要變,面龐也要變。正如嬰兒有一種唾液腺,分泌的液體幫助他們消化牛奶,而長成大人以后這個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樣,在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鳴叫聲中,也有長成成年婦女以后就再也沒有了的音符。這些少女用雙唇,懷著貝里尼音樂小天使的認真和熱情彈奏著這件更為豐富多彩的樂器,這種認真與熱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這熱情自信的音色賦予最簡單的事情以動人的魅力。無論是阿爾貝蒂娜以權威的口氣道出一些俏皮話,還是安德烈談起她們學校的作業,都是如此。阿爾貝蒂娜說話時,年紀最小的少女無比欽佩地聽著,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噴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樣狂笑起來;安德烈談起她們學校的作業,比她們所作的游戲更孩子氣,是稚氣十足的一本正經。在古代,詩歌與音樂分別還不大時,是以不同的聲調來吟誦詩篇的。她們的話語鏗鏘有聲,有如古代的詩句。
盡管如此,這些少女的嗓音已經明確表現出這些小小的人兒每個人對生活的主見。這些主見是那樣具有個人色彩,我們如果說這個“她把什么都當玩笑”,說那個“她從肯定到肯定”,說第三個人“她總是停在充滿期待的猶豫之中”,都是用詞太泛。以后,這些少女會失去這種嗓音。我們面孔上的線條差不多只是由于習慣而形成的、最后不再變化的動作而已。造物主,如同龐培的災難,仙女變形一般,將我們固定在習慣性的動作上。同樣,我們語調的抑揚頓挫包含著我們的人生哲學,是人對事物隨時之思考。
當然,這些線條不僅僅屬于這些少女。這些線條是他們父母的。個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這一點上,父母所提供的,不僅是面部線條和嗓音特點這些習慣性動作,還有某些談話姿態,某些慣用語句。這些東西幾乎與聲調一樣自己意識不到,幾乎與聲調一樣深刻,也和聲調一樣,標志著對生活的一種觀點。對這些少女來說,在她們達到某種年齡以前,有些詞語,她們的父母還沒有交給她們,這是真的。一般來說,要待到她們長成成年婦女之后,才會完全交給她們。那些詞語現在還儲存著。例如,如果談到埃爾斯蒂爾一位朋友的畫,長發還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還不能使用她母親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種語匯:“那個男子似乎很迷人?!钡?,待到準許去王宮時,這樣的時刻就到來了。阿爾貝蒂娜自從第一次領圣體以來,已經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樣常常說“我會覺得那相當可怕”這句話了。人們還送給她一個習慣,那就是將別人對她說的話再重復一遍,以便顯出很感興趣并且極力形成有個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樣。如果有人說某一畫家的畫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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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她們出生的省份所強加給她們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遺產更普遍。她們的嗓音就從出生的外省得來,她們的聲調緊緊咬住這鄉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撥動一個低音音符時,只能使她那發聲樂器的短粗弦發出一個帶唱腔的音,與她那南方式的五官端正非常和諧。羅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與永不休止的頑皮話相呼應,不論她帶著自己那個省的口音說什么,都是如此。我發現,這個省份與決定抑揚頓挫的少女氣質之間,進行著美妙的對話。是對話,而不是不和。沒有任何不和可以將少女與她的故鄉分離開來。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對于使用這些材料的天才所產生的反作用,賦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對于建筑師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細木工的作品也好,抑或音樂家的作品也好,這種反作用都不會使他們的作品個人味道減少,反映藝術家個性最微妙的特點也不會不細致,因為藝術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巖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上創作。他依從了白蠟樹上特有的木節,他在寫作中考慮到音響的來源及限制,考慮到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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