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小陽傘與其它陽傘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爾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于別的原由,是女人愛俏。正象弗朗索瓦絲談到蛋奶酥時說“這是耍魔術”一樣,原來那差別就是剪裁不同。
“小極了,圓極了,像一把中國陽傘!”埃爾斯蒂爾說。
我提到某些婦女的陽傘,埃爾斯蒂爾都說完全不是那樣,他覺得我說的那些陽傘都其丑無比。他是一個鑒賞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陽傘,他都覺得難看得嚇死人。這些人的陽傘與叫他著迷的一個小巧玲瓏的玩藝兒之間小小不然的差別,他就能將這個說成了不得。在我看來,一切奢華都會使人思想貧乏。他與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種“極力畫出與這一樣美的東西”的繪畫欲望。
“你們看,這個小姑娘已經明白那帽子和陽傘是什么樣的了,”埃爾斯蒂爾指著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的雙眼閃爍著覬覦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發財,好買一艘游艇啊!”她對畫家說,“內部裝修,我一定向你請教。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的競渡該多美!有一輛汽車怎么樣?女子汽車服裝式樣,你覺得漂亮嗎?”
“不漂亮,”埃爾斯蒂爾回答說,“不過,將來會漂亮的。再說,時裝大師很少,也就一、兩個:加洛,雖然花邊用得有些太多;杜塞,謝呂伊,有時還有巴甘。其余的全都嚇死人。”
“如此說來,著卡洛店的服裝與著普普通通的裁縫做的衣裳,差別很大嘍?”我問阿爾貝蒂娜。
“當然大極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說,“噢,對不起。只是,唉!別處三百法郎的東西在他們那就要兩千法郎。但是確實不一樣,對于完全外行的人來說,看上去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確,”埃爾斯蒂爾答道,他倒沒有說,那差異之大,就和蘭斯大教堂的一尊雕象與圣奧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之間一樣。
“對,說到大教堂嘛,”他專門對著我說,因為我們有一次聊天談到這個問題。那些姑娘們沒有參加那次談話,再說,那也絕不會使她們感興趣。“那天我對你談到巴爾貝克教堂就象一座高大的懸崖,是當地的石頭壘起的大懸崖。可是,相反,”他指著一幅小彩畫對我說,“你看這些懸崖(這是一幅草圖,取景于克勒尼埃,距這里很近),你看這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巖,又多么會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果然,簡直可以說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墻。但是,這是酷熱的一日畫的,那山巖似乎碎成了齏粉,炎熱似乎使山巖蒸發了。炎熱吞飲了一半大海,在整個畫布的大小上,幾乎化成了氣體狀態。在這陽光似乎已將現實世界摧毀的日子里,現實世界則集中在幾個色彩陰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由于對比鮮明,這些人使你對生命產生更動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涼爽,逃離了火熱的海面,躲在山巖腳下,避開陽光。有些人象海豚一樣在水上慢悠悠地游著,緊貼著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發藍的身軀使船體顯得更高大。說不定正是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涼爽的情形,最使人產生這一天那種炎熱的感覺。正是這一點叫我發出感嘆,我沒有見識過克勒尼埃,多么遺憾!
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說,我肯定去過一百次了。如此說來,有一天看到克勒尼埃就會不知不覺地、意料不到地給我以這種對美的渴求了,雖然并不正好是迄今為止我在巴爾貝克的懸崖中尋求的自然美,更確切地說是建筑美。尤其是我,出門去為的是看暴風雨的王國,在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過程中,我們經常只是遠遠地從樹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見大海。我從來不覺得大海真實,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萬頃波濤。我可能只喜歡看到在冬日裹尸布包裹下一動不動的大洋。我真不大能相信,現在我夢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堅固性與色彩的、只不過成了一團白霧的大海!但是,埃爾斯蒂爾,正像那些在因炎熱而變得麻木遲鈍的船中墮入遐想的人一樣,對這樣的大海的魅力,已經深得個中三昧,已經善于將海水那覺察不到的涌動,歡樂的一分鐘那脈搏的跳動報道出來,固定在畫布上了。人們看到這具有魔力的肖像時,只會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尋回那逝去的時日,尋回它那轉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對埃爾斯蒂爾進行這些訪問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對著大海,我總是極力從視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張著帆的游艇——那帆顏色太白,好似海灘禮服——即排除一切妨礙我說服自己我是在凝望著自古不變的水流的東西。早在人類出現以前,這水流就已經宣泄著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這幅海景上,一位少婦身著巴萊日紗或細麻布的長裙,站在一艘掛著美國國旗的游艇上。她將一條細白麻布長裙和一面國旗這“雙重”教權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醞釀起一個貪得無厭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見白細麻布長裙和國旗。風和日麗的日子仿佛給這霧氣與暴風雨籠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羅萬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觀,標志著一個時間的簡單休止,相當人們在音樂中稱的休止符。現在,在我看來壞天氣則成了某種悲慘的變故,壞天氣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熱切地希望到現實中去找到使我那樣激動的事物,我希望天氣晴朗,以便能從懸崖頂上看到與埃爾斯蒂爾的畫中同樣的藍色的人影。
從前我設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類的出現,而且與令人厭煩的各種工業的完善設備相抵觸。這些工業設備直到今日還叫我一參觀萬國博覽會或進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時我看大海,只是極力觀看沒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頭腦中保持千古不變的大海的形象,與大海與陸地分離的年代同時,至少也與希臘最初存在的幾個世紀同時。這樣我便可以反復吟詠布洛克喜愛的“勒貢特老爹”的詩句,并視為永恒真理:
他們出發了,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之王,
將英雄赫楞手下的長發勇士,
帶往驚濤駭浪的大海上!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過,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動作對已經完工的帽子進行最后的修飾,對蝴蝶結或羽毛再至關重要地撫弄一下,這種動作使他很感興趣,想在繪畫上表現出來,就與表現騎手的動作一樣(這叫阿爾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會見到。賽馬和競渡,則要待我重返巴爾貝克才會見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爾貝克已經不再舉行賽馬和競渡。就連載著身穿白麻細布衣裙婦女遠去的游艇也已經無處尋覓了。
我們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從我在她們父親家里用過晚餐,見了她們就不得不打招呼。我的女友們不認識她們。
“家里不許我和以色列人玩,”阿爾貝蒂娜常說。
她將“以色列”說成“以射列”,這種讀音方法,即使你沒聽見這句話的開頭,也足以告訴你,這些信仰虔誠的布爾喬亞家庭小姐對于上帝的選民并不懷有好感,說不定她們還會輕易相信猶太人將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殺之類的話。
“何況你的那些女友舉止很不像樣,”安德烈對我說,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與這個部落相關的事都是如此,”阿爾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經驗豐富的人那種格言警句式的口氣。
說老實話,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體,無精打采,膽大包天,又擺闊,又邋遢,不會叫人產生良好印象。她們有一個表妹,只有十五歲,她對萊亞小姐之傾倒令整個游藝場產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對萊亞小姐的藝術才能極為賞識,但是他對男性演員的藝術才能卻缺乏判斷能力。
有的日子,我們到附近的一個農莊餐館去吃茶點。這里的農莊叫什么埃戈爾·瑪麗-泰蕾斯,愛爾朗十字架,瑣事,加利福尼亞,瑪麗-安托瓦內特等等。這一小幫子選擇的常是瑪麗-安托瓦內特農莊。
有時我們不到哪個農莊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懸崖之巔。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將帶來的三明治、糕點包打開。我的女友們更喜歡吃三明治,見我只吃一塊用糖裝飾成峨特體的巧克力點心或一塊杏子排,都驚訝不已。這是因為,面對加了chester和生菜葉子的三明治這種嶄新而無知的食品,我無話可說。而點心受過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點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鮮味,它們對貢布雷、希爾貝特(不僅是貢布雷的希爾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爾貝特。她吃茶點時,我又尋回了貢布雷和在貢布雷的希爾貝特)所知甚多,使我憶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爐點心的盤子。弗朗索瓦絲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將《阿拉丁和神燈》,明天將《阿里巴巴》,《睜眼睡覺的人》和《辛伯達攜帶全部寶物登上巴索拉船》送給姨母萊奧妮時,這些故事的“臣民”們真叫我的姨母開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見見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這些碟子后來命運如何了,而且她認為那不過是當地買的十分俗氣的碟子罷了。這都無關緊要,反正在那香檳省灰濛濛的貢布雷,碟子上的商標依然鑲嵌著五光十色的圖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內寶石閃動的彩繪玻璃,正如我的房間里黃昏時節那走馬燈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車站和省屬鐵路的風景照前的印度金鈕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陰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國古瓷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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