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安德烈,第一天時我覺得她最為冷淡,實際上她比阿爾貝蒂娜文雅、多情、細膩多了,她對阿爾貝蒂娜表現出大姐姐那種撫慰、溫存的疼愛。她來到游藝場,坐在我的身邊,與阿爾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絕跳一場華爾茲,甚至在我疲倦時,放棄去游藝場,到旅館里來看我。她表示對我的友誼,對阿爾貝蒂娜的友誼,都有著細微的差別,證明她對內心情感體會極為聰慧,令人心情舒暢。這種聰穎可能部分源于她的病體。她總是面帶快活的微笑原諒阿爾貝蒂娜的孩子氣。快活的事對阿爾貝蒂娜產生的不可抗拒的誘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現出來,她不會象安德烈那樣,堅決拒絕,而寧愿與我談天……
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的時刻即將來臨,如果我們大家都在一起,阿爾貝蒂娜自己作好準備,然后朝安德烈走過來,說:
“喂,安德烈,你還等什么,為什么還不走?你知道的,我們要去高爾夫球場吃茶點。”
“我不去,我留下來和他聊天,”安德烈指著我,這樣回答。
“可是,迪里歐太太請了你,你是知道的,”阿爾貝蒂娜大叫起來,似乎安德烈打算與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請了她這一點來解釋。
“你看,我的小姑娘,別那么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爾貝蒂娜并不堅持,生怕人家也勸她留下聲。她搖搖頭:
“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她回答,“對一個喜歡慢性自殺的病人,就是這么說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說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著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說道,用微微一笑環視她的女友。這微笑既撫慰她,又對她作出評斷。
在愛好消遣娛樂這一點上,阿爾貝蒂娜與少年時期的希爾貝特有些相似。在我們相繼愛戀的各個女子之間,總存在某種相似之處,雖然也有所變化。這種相似,與我們氣質的固定化有關系,因為這些女子是我們的氣質所選擇的,而將所有與我們既不相反,也不相輔的女子,也就是專門既滿足我們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們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這些被選中的女子,是我們氣質的產物,是我們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個小說家,在描寫他筆下主人公的生活時,可以將他歷次的戀愛描繪成幾乎完全相似,而并不給人以自我抄襲的印象。相反,給人的印象是他在創造,因為虛假的革新總不如旨在暗示一個嶄新真理的重復更有力量。在墮入情網者的性格中,小說家還應該指出變異的跡象,隨著進入人生其它緯度上新的地區,這種變異的跡象更加突出。如果對自己筆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繪出不同的性格,而對自己心愛的女子,則沒有賦予她任何性格,說不定這位小說家就再次表達出了另一條真理:對于無關緊要的人,我們了解他們的性格。但是對一個人與我們的生命合而為一的人,很快我們就再不能將她與我們自己分開的人,對于她的動機,我們不斷地作出各種令人不安的假設、對這假設又不斷作出修改,對這樣一個人,我們怎么能夠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對于我們愛戀的女子,我們的好奇心是從理智之外升騰起來的,其馳騁大大超越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們想停留在這個問題上,恐怕也做不到。我們惴惴不安調查研究的目標,要比這些性格上的特點更為緊要。這些性格上的特點與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變化豐富的組合構成了肌肉花紋般的特點。我們直覺的輻射穿透了這些,帶給我們的影象完全不是一張特殊的臉的影象,而代表著一副骨架那陰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爾貝蒂娜則貧窮而又孤苦無依,因此安德烈懷著極度的慷慨讓她分享自己的奢華。說到安德烈對希塞爾的感情,則與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果然不久阿爾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爾的來信,大家便有了這位女大學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爾專門寫來,要將她旅途和抵達的消息告知這一小幫子人,同時也請大家原諒她的怠惰,尚未給其他人寫信。安德烈說:
“我明天就給她寫信。如果等她先來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么粗心大意。”
本來我以為她與希塞爾齟齬得要死,聽到她道出這番話來,我真是大為驚異。
安德烈朝我轉過身來,補充了一句:“顯然你大概不覺得她如何出類拔萃,可她是一個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對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結論,安德烈與人齟齬時間不長。
除了這些下雨的日子,我們應該騎自行車到懸崖上去或到鄉間去的時候,提前一個小時,我就要極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絲沒有將我的衣物準備好,我就要嘰哩咕嚕地埋怨。弗朗索瓦絲受到夸獎,自尊心得到滿足的時候,她是謙恭,謙虛而又可愛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點點錯,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驕傲而氣惱地挺起腰板——年邁已開始使她彎腰駝背了。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發條,她滿意和快樂的情緒與要她做的事的難度成正比。她在巴爾貝克要做的,都是那樣輕而易舉的事,以致她幾乎總是現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會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沒有刷,或者我的領帶沒有整理停當時,她那不快的神情會突然增加一百倍,還要加上冷嘲熱諷的表情。本來她能做到千辛萬苦而并不因此就覺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現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裝不在應在的地方,她就不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樣精心將這件上裝“收藏起來,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塵”,而且還要對自己的活計照理夸獎一遍,抱怨她在巴爾貝克可不是度假,在這里就找不著第二個人過她這樣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叫自己的東西這么亂,你去瞧瞧,是不是換個別人,在這亂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個頭緒來。就連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暈頭轉向。”
要么她就擺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著我,一言不發。可是一關上房門,進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于是話語響徹走廊,我猜想那是罵人的話,可是又跟劇中人上場以前在邊幕上道出的頭幾句臺詞一樣,叫人聽不清楚。何況我這樣穿衣打扮準備與女友們外出,即使什么也不缺,弗朗索瓦絲情緒也很好的話,她也要表現出叫人無法忍受的樣子。在我感到有一種需要,要對人談談這些少女的時候,我在她面前曾就這些女孩說過一些開玩笑的話。現在,她利用這些笑談,擺出向我透露什么的樣子。其實,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說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這種性情永遠不會與一條筆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彎彎曲曲令人驚異。別人發現不了這些彎路,我們要從這些彎路走過,很困難。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處”,“安德烈或阿爾貝蒂娜的名字”這個點的時候,弗朗索瓦絲就要強迫我走上彎彎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遲遲動不了身。我吩咐給我準備夾chester和生菜的三明治和買點心時,也是這樣。這是準備到了吃茶點的時候,我和這些少女們在懸崖上吃的。可是弗朗索瓦絲宣稱,她們如果不是這么看重物質利害的話,本可以輪流出錢買嘛!外地的貪婪和庸俗這整個返祖現象倒來救了弗朗索瓦絲。在她看來,簡直可以說,死去的歐拉莉那分裂的靈魂在我的女友這一小幫子人那迷人的軀體上找到了比在圣埃羅瓦身上更優美的化身。聽到這些譴責,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這種地方,從這里開始,這鄉間熟悉的小路竟變成無法通行的死胡同。幸虧時間不太長。這鄉間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絲的性情。后來,上裝找到了,三明治準備好了,我便去找阿爾貝蒂娜,安德烈,羅斯蒙德,有時還有別人。于是,我們動身,步行或騎自行車。
如果是從前,也許我更喜歡天氣不好時這樣去散心。那時,我極力在巴爾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鄉”,風和日麗的天氣在那時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時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這個為云霧籠罩的古老地區。現在,我從前鄙視的、視野中避開的一切,不僅是陽光的變幻,甚至還有競渡、賽馬,我都狂熱地追求了。與我過去只希望看見風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樣的,這些都與美學觀念相關。這是因為,我和女友們有時去拜訪埃爾斯蒂爾。少女們在場的時候,他更喜歡拿出來給大家看的,是根據駕駛快艇的俏麗女郎畫的幾幅速寫或取材于巴爾貝克附近一個跑馬場的一幅草圖。我首先靦腆地向埃爾斯蒂爾承認,說我從前不愿意參加那種地方的集會。
“你錯了,”他對我說,“是那么美,又那么奇!首先,那個特別人物,騎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著他!他穿著鮮艷奪目的綢上衣,在遛馬場前,神情抑郁,面色發灰,與他緊緊牽住的旋轉跳躍的馬化成了一體。分析出他那職業性的動作,顯示出他構成的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該是多么有趣!在賽馬場上,馬衣也形成閃閃發光的一個亮點!在賽馬場這個光芒四射的廣闊天地上,各種事物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陰影,反光,這么多,光看見這個,簡直叫人驚異!女人在賽馬場上可以顯得多么美!尤其是首場式,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種類似荷蘭有些濕氣的光線里,感覺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氣在陽光里上升,這里還有衣著極為華麗的女子。這樣的光線大概來自海濱的濕氣。我從來沒見過在這樣的陽光中,坐馬車前來或將望遠鏡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么希望將這陽光表現出來呀!我看賽馬歸來,就像發了瘋一樣,有那樣強烈的工作欲望!”
然后他對游艇盛會發出贊美,比對賽馬更有甚之。于是我明白了,盛裝女子沐浴在海濱賽馬場那海藍色的陽光之中的競渡,體育比賽,對一個當代藝術家來說,可以是與委羅內塞或卡帕契奧這樣的畫家那么喜歡描繪的節日同樣有趣的題材。
“他們作畫的城市,”埃爾斯蒂爾對我說,“這些節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質,所以你的比喻就更準確了。只是那個時代登船的美經常存在于其沉重、復雜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樣,一般這是為招待某使節舉行的,與卡帕契奧在《女圣徒厄休爾的傳說》中所表現的相仿。船體龐大,造得如同建筑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陸兩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于鋪著深紅色錦緞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動船橋,船只停泊了。就在鑲嵌著各色大理石的陽臺旁,載上身著櫻桃紅織錦或綠色花緞的婦女。陽臺上方,別的婦女身著黑袖白衩、綴著珍珠或鑲著鏤空花邊的長袍,探身觀望。人們再也不知道陸地在哪里終止,大海從哪里開始,什么是宮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槳大木船和彩船了。”
對埃爾斯蒂爾為我們描述的這些服飾細節,這些奢華的形象,阿爾貝蒂娜聚精會神、十分起勁地聽著。
“啊,我真想看看你說的那鏤空花邊,威尼斯花邊,太漂亮了!”她大叫起來,“我真想去威尼斯!”
“說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賞到從前那里人們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爾斯蒂爾對她說,“現在只能從威尼斯畫派畫家的畫幅上見到這些,或者難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見,有時甚至會有一種衣料拿出來銷售。不過,據說有一位威尼斯藝術家,叫福迪尼的,他找到了織這些衣料的竅門。再過幾年,婦女們就可以身著錦緞出來散步,尤其是身著錦緞待在家中了,與威尼斯為其貴族婦女設計的用東方圖案裝飾的錦緞一樣精美華麗。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這個,對于今日之婦女,這種服裝是不是太不符合時代,哪怕是為競渡招徠看客。咱們那些現代化的游船,可與往昔那‘亞得里亞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時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內部陳設,艇上人的衣著打扮,最動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簡易、樸素,我是多么愛大海!我向你們坦率承認,比起委羅內塞,甚至卡帕契奧時代的服裝式樣來,我更喜歡如今的式樣。咱們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于一色,簡單,明亮,漆成灰色,陰天時,顯得藍瑩瑩的,奶油一般線條模糊。——尤其是在中型游艇里,我不喜歡龐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這就跟帽子一樣,得有個尺寸。人活動的艙室必須像個小咖啡館模樣。一艘游船上婦女的打扮,也是一樣。最優美動人的,是輕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細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紋布,在陽光下,在碧藍的大海上,變得跟白帆一樣雪白耀眼。話又說回來,會穿衣服的婦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賽馬場上,萊婭小姐戴一頂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陽傘,真是迷人!為了得到這把小陽傘,多少錢我都愿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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