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早上,她果然踐約,到天啟岬遛馬去,而且趕在七點鐘以前--伯蒂娜和桑德拉都身穿鮮紅的騎馬時穿的外套、白色馬褲和黑色皮靴。頭發沒有束起來,隨風輕拂著。她們多半興沖沖地趕在前頭,然后又折回,來到他身邊。要不然,桑德拉就樂呵呵地招呼他快快趕上來,或是她們倆已在一百碼以外,躲到仿佛由密林走廊組成的小禮拜堂秘密的角落里有談有笑,他卻壓根兒看不見她們。因為這些天來桑德拉顯然對克萊德很有情意,伯蒂娜開始認為,這種情意說不定最后會結成眷屬,只要家里人不出來作梗就是了。于是,她,伯蒂娜,滿面笑容,一下子真象是親熱的化身,惹人喜愛地堅持要他在這兒過上一個夏天,并且答應出面庇護他們,到那時,誰也找不到什么岔兒了。克萊德一聽,不消說,喜從中來,但突然又心事重重--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不時發生--不禁又想到報上那條新聞所萌發的念頭上去--但他還是跟它進行了搏斗--竭力把它完全甩掉。
這時,桑德拉到了一個地方,便掉頭往下走一條很陡的小路,一直來到黑糊糊的樹蔭底下亂石磷峋、長滿青苔的泉水邊,對克萊德喊道:“喂,你快下來,杰利認得這條路,包管不摔跤的。來喝口水吧。這兒的泉水你喝上一口,回去時也就輕快如飛--人們都這么說。”
等他從那條小路下來,下了馬喝水的時候,她便大聲說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昨兒晚上媽聽說你也來了,這時候她那臉色呀,真該讓你看看才好。當然羅,她肯定不知道是我邀請你來的,因為她以為伯蒂娜也喜歡你哩。我這是存心讓她有這樣的想法。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不管怎么說,她還是疑心我插手這件事,對此她是很不高興的。但是除了過去她說過的以外,現在再也搬不出更多的理由來了。
剛才我跟伯蒂娜談過,她答應支持我,盡量幫我的忙。可是盡管這樣,往后我們還得特別謹慎才好。因為,依我看,要是媽媽疑心太重了,那我真不知道她會干出什么事來--說不定甚至現在就要我們離開這兒,僅僅是為了不讓我跟你見面。你要明白,她是不贊成我對她不喜歡的人感到興趣。你知道這種事是常有的。她對斯圖爾特也是這樣。可是,你只要小心謹慎些,別讓人看出你有多喜歡我,特別是跟我們那兒任何一個人在一塊兒的時候,那么,我想,媽媽她也不會做出什么事來--至少目前還不會。以后,到了秋天,我們回到萊柯格斯,一切就都變了。那時候,我歲數夠了,那就得瞧我的。我至今還沒有愛過任何人,可是確實愛你,嗯,得了,反正我決不會把你放了。我是斷斷乎不放你。而且,他們怎么也不會強迫我的!”
她跺一跺腳,又用皮靴踢了一下。這時,那兩匹馬正懶洋洋地東張西望著。克萊德看到她第二次對他那么明確的表白,感到既興奮,只驚愕;同時又突然心急如焚地想到:此刻正好向她提出兩人一塊出走、結婚。這樣就可以摘掉懸在他頭頂上的劍,這時,他眼里充滿激動的希望和恐懼直瞅著桑德拉,因為要是桑德拉對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建議感到震驚,她就很可能拒絕他,也可能一下子改變主意。何況他又沒有錢,萬一她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們一塊該上哪兒去,連他自己心里也沒有譜呢。不過,說不定她倒是會想出什么辦法來。她只要答應了,那么她就不會幫助他嗎?當然,那是不用說的。不管怎么樣,反正他覺得現在他非說不可,至于運氣是好是壞,那就隨它去了。
于是他說:“您為什么不能現在就跟我一塊走,桑德拉,親愛的?要捱到秋天,時間多長呀,可我卻是那么愛您。為什么我們不能一塊兒馬上就走呢?到了那時候,不管怎么說,您媽反正不大會讓您嫁給我。不過,要是我們現在就走,那她什么辦法都沒有,可不是?過了幾個月以后,您可以寫信給她,到那時,她也就不介意了。為什么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呢,桑德拉?”他說話的聲音里聽得出在苦苦哀求,眼里也充滿了憂傷和懼怕--害怕被她拒絕,害怕被拒絕以后的毫無保障的前途。
這時,桑德拉被他的激情所左右,心中不由得顫栗不已。她遲疑了一會兒--說實在的,她對這個主意壓根兒不覺得驚詫,相反只是感到非常感動和得意,想到自己居然能使克萊德激起這么一種熾烈而又魯莽的情欲。他竟然會有這么大的沖動--她覺得是她親手點燃的火苗兒現在如此熾烈地燃燒著。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有他那么強烈的感情--這種烈焰似的情火,過去她還從沒有見過哩。現在要是她能跟他一塊出走--偷偷地到加拿大,或是到紐約,或是到波士頓,或是到任何地方--該有多美?那時,她的私奔,將在萊柯格斯這兒,以及奧爾巴尼、尤蒂卡,鬧得滿城風雨啊!不論是她自己家里,還是在哪兒,又會怎么議論紛紛,怎樣焦慮不安呢!而吉爾伯特盡管對克萊德沒有好感,好歹成了她的親戚--她父母一向艷羨不已的這個格里菲思家,也終于就成了他們的親家。
剎那間她用眼色表明自己愿意,甚至幾乎決心按照他的建議--跟他一塊出走,讓人們看看她那熾烈、純真的愛情,好不熱鬧!他們只要一結婚,她父母還有什么辦法?難道說克萊德還配不上她,配不上他們的門第嗎?當然羅,門第相配--盡管她那圈子里頭的人幾乎都覺得他還不夠理想,無非是因為他不象他們那么有錢。可是錢嘛,趕明兒他也會有的,可不是嗎--跟她結婚以后,在她父親公司里找一個好差使--就象吉爾伯特在他父親廠里一樣,可不是嗎?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想到自己在這兒的生活,想到夏季才開始,她就這樣出走后,將使她父母受到多大的打擊--還有她自己的計劃也將告吹,特別使她母親惱火,也許說她歲數還不到,甚至宣布婚姻無效。想到以上這些,她就遲疑了--剛才她眼里露出大膽而又欣喜的神色,已被她顯然一貫注重實際與物質的秉性所取代。事實上,只要等上幾個月就得了!反正現在出走,說不定會使克萊德跟她永遠分開;而再等上幾個月,毫無疑問,就保證他們永遠不分離。
于是,她便親熱但又堅決地搖搖頭。克萊德知道自己失敗了--這是他在這件事上所遇到的最最痛苦而又無法挽救的失敗。她不愿跟他一塊出走!那他就完了--完了--也許他就永遠失去了她。啊,老天哪!她臉上露出過去即便感情無比激動時也很少見的溫柔,說:“親愛的,要是我不覺得現在最好別這么做,本來我也會同意的。這未免太倉促了。目前,媽媽還不會做出什么事來。我知道她不會。再說,她已經擬定一套計劃,今年夏天,她要在這兒大宴賓客--全都是為了我。她希望我態度殷勤些--得了,你可知道,我這是指誰呀。我覺得這可沒有什么關系,只要這一切對我們毫無妨礙的話;當然我也不會做出什么真的嚇壞她的事情來。”她停頓一會兒,為了鼓勵他而粲然一笑。“不過你多咱高興,就盡管上這兒來,知道吧。我媽和其他那些人,都不會有任何想法的,因為你并不是我們的客人,知道嗎?我跟伯蒂娜什么都商量好了。因此,整整一個夏天,我們可以跟你在這兒見面,我們要多久就多久,知道嗎?到了秋天,等我回到了萊柯格斯,那時我要是壓根兒不能讓她對你有好感,或是不答應讓我們訂婚的話--那末,我就會跟你一塊出走。是的,我一定會的,親愛的--我說的是的的確確的真話。”
親愛的!只要一到了秋天呀!
說罷,從她的眼色看得出她對他們所面臨的實際困難是非常明白的。她握住他的雙手,抬眼端詳著他的臉,隨后突然一個勁兒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
“難道說你還不明白嗎,親愛的?千萬別這么傷心呀,親愛的。桑德拉還是那么愛她的克萊德。她一定會盡自己一切力量,使所有事情都能順順當當的。是的,她一定會的。一切也都會好起來,你等著瞧吧。她決不會把克萊德放棄的--決不會的!”
克萊德知道自己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令人感動的理由來說服她了--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會使她對他的極度急躁心理感到驚疑不止。這都是因為羅伯達所提出的要求,除非--除非--啊--除非羅伯達放過他,那么他就注定失敗了。這時,他面有憂色、甚至絕望地直瞅著她的臉。瞧她有多美呀!她那個小天地該有多美呀!可是他一輩子也休想得到她或是她那個小天地。而且緊逼著他的--是羅伯達和她的要求,以及他的許諾!而且,除了出逃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老天哪!
在這個時刻,他眼里露出一種驚恐、幾乎瘋狂的神色--象此時此刻那么明顯,那么強烈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簡直瀕于失去理智的邊緣了--強烈得連桑德拉也一眼就看出來。他顯得那么痛苦萬狀和絕望透頂,使她禁不住嚷了起來:“喂,你怎么啦,克萊德,親愛的--你眼色這樣--哦,可我也說不清--是絕望,還是--難道說他是那么強烈地愛我嗎?難道說他不能再等三四個月嗎?可是。哦,他還是能等的。這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壞呀。他幾乎整天價可以跟我在一塊--他呀我的小寶貝。他不在這兒的時候,桑德拉會每天給他寫信--每天寫呀。”
“但是,桑德拉呀!桑德拉呀!要是我一切都能告訴您就好了。要是您知道這對我將有多大影響--”
這時,他沉吟不語,因為,他一下子發覺桑德拉眼里露出那種注重實際的興趣,好象在說:干嗎她非得立刻跟他一塊出走不可呢。克萊德立刻感到這個小天地對她的吸引力該有多大呀--她本人就是這個小天地的一個組成部分--要是他在此時此地過分堅持,就很容易使她懷疑自己當初該不該這么如癡似狂地愛他了。想到這里,他也就一下子斷念了。他知道,只要他說了出來,她肯定仔細盤問他,說不定會使她有所改變--至少她的熱情將會低落下來,甚至秋天的美夢也會隨之成為泡影。
于是,他并沒有進一步說明他為什么非要她作出決定不可,相反,他只是說:“這全都因為現在我是多么需要您,親愛的--永遠需要您。說透了,就是這個呀。有時,我覺得好象一分鐘也離不開您呀。哦,不管是什么時候,我總是那么渴念著您。”
桑德拉盡管對他如此懸渴覺得美滋滋的,而且至少也有所回報,但在回答他時,無非是重復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他們必須善于等待。到了秋天,一切都會好了。克萊德因遭失敗幾乎神經麻木了,可他對此刻跟她在一起的快樂不能放棄,也不能否認。于是,他便竭力掩飾剛才自己流露的情緒--并且一個勁兒想啊想的,想有什么辦法--不管怎樣--也許甚至于采用劃船這個點子,或是什么其他辦法!
不過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呢?
可是,不,不,不--那可要不得。他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而且永遠也不會。他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永遠不是--永遠不是--永遠不是。
可是這一切,他通通將失去呀。
眼看著這大難即將臨頭呀。
眼看著這大難即將臨頭呀。
該怎樣才能免遭災難,而又能贏得桑德拉呢?
該怎樣,怎樣,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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