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礙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頭發,有如豐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來的花草,四處散開,精巧優美地貼在前額上。阿爾貝蒂娜大概見她光著頭,而心中有氣,一言不發,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雖然如此,那個女孩仍留下未走。阿爾貝蒂娜總叫她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她一會設法單獨和她在一起,一會又設法跟我一起走,將她甩在后面。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將我介紹給這個女孩,我不得不當著那女孩的面向阿爾貝蒂娜這么請求。待阿爾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時,剎那間,我看見那女孩的臉上和碧藍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熱情、愛戀的笑容。她向我伸過手來,而在她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里難受”那句話時,我覺得她的神情是那樣冷酷!她的頭發閃著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頭發。她那粉紅的雙頰和碧藍的眼睛,也象清晨朝霞紅遍的天空一樣,到處閃著金光。
頓時我渾身發熱,心中暗想,這是一個愛戀起來很靦腆的姑娘。阿爾貝蒂娜那么粗暴無禮,她依然留下來,為的是我,是出于對我的愛。她終于能夠用那含笑而充滿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認,她既能對我十分溫柔,也能對別人十分兇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大概早就在海灘上注意到我,從那時起心中就想著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說不定就是為了讓我好佩服她;說不定后來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郁,就是因為她無法與我結識。傍晚,我從旅館里經常望見她在海灘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著與我相遇。正如過去整個一小幫人在場使她局促一樣,現在,阿爾貝蒂娜一人在場。她也感到局促。盡管阿爾貝蒂娜的態度越來越冷漠,她仍然緊跟我們不放,很顯然,她指望著留在最后,與我訂個約會,找個她能溜出來的時間,而又不讓家里和女友知道,在望彌撒之前或玩高爾夫球之后,與我在一個可靠的地點幽會。出于安德烈與她關系不好而且很討厭她,要與她見面就難上加難。
“對她那可怕的偽善、卑鄙,以及對我干的卑鄙勾當,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后來對我說,“為了別人,我全都忍下來了。但是,終于有一次,我忍無可忍了。”于是她給我講了那個女孩掀起的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確實可能有損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爾眉目傳情,期望看阿爾貝蒂娜會讓我們聚在一起好對我講的話,始終無法道出,因為阿爾貝蒂娜固執地置身在我們兩人中間,繼續越來越簡短地回答女友的話,后來干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話了。最后希塞爾只好放棄了這個位置。我責備阿爾貝蒂娜為何如此別扭。
“教訓教訓她,要她放謹慎些。她不是壞女孩,可是叫人討厭。用不著她到處管閑事。又沒請她來,她干嘛死纏著我們?再過五分鐘我就要叫她滾蛋了!再說,她頭發那個樣子,我很討厭,看上去很不正經。”
阿爾貝蒂娜與我說話時,我凝望著她的雙頰,心里琢磨著:她那臉蛋會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頰不是鮮艷,而是光滑,連成一片的粉紅,稍帶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帶著一層蠟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對某一品種的花朵極為熱衷一樣,我對那雙頰產生了狂熱。
“我從前沒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說。
“你今天倒對她看得很仔細,人家簡直要說,你想給她畫像呢!”她對我說。明明我此刻仔細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這也無法叫她情緒平息下來。“不過,我不認為她會討你喜歡。她一點不會調情。你大概喜歡會調情的姑娘吧,你!無論如何,她再也沒有機會耍粘乎,也沒有機會叫人甩開她了,她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別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嗎?”
“不,就她一個人。她和Miss,因為她要補考。她得悶頭用功了,這可憐的孩子。我向你保證,這可不是什么開心的事。可能會撞上一個好題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個女友就碰到過《敘述一下你目擊的交通事故》這樣的題。嘿,真是好運氣!可是我也認識一個姑娘,她要闡述(而且還是筆試)的題目是:《在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之間,你更喜歡誰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這個題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說吧,就不該向女孩提這樣的問題。女孩應該和別的女孩關系密切,而不應該認為她們應該找男士作朋友(這句話向我表明,接納我進那小幫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渾身顫抖)。不過,不管怎么說,即使向一些年輕人提出這個問題,人家能找出什么話來說呢?有好幾位家長都給《高盧人報》寫了信,抱怨這類題目太難了。更不象話的是,在一本得獎最佳學生作業集中,這個題目竟然作了兩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決于考官。有一個考官要求回答說菲蘭特是個交際老手,溜須拍馬,騙子;而另一個考官則要求回答說,不能不贊美阿爾賽斯特,但是由于他太好尋釁,脾氣太壞,要作朋友嘛,最好還是挑菲蘭特。連老師之間意見都不統一,你怎么能叫可憐的學生搞清楚呢?這還不算,問題是一年比一年難。希塞爾恐怕非得走后門才能過關了。”
我回到旅館,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來,我央求她讓我出去遠游一次,條件很好,時間大概是四十八小時。與外祖母吃了午飯,叫了一輛馬車,吩咐將我拉到火車站去。希塞爾在車站看見我,大概不會感到驚訝。待我們在東錫埃爾換上了去巴黎的火車,便有帶單獨過道的車廂。待Miss打盹時,我就可以將希塞爾帶到僻靜的角落去,與她訂我回巴黎以后的約會,我盡量趕快回巴黎。然后根據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說不定我會一直將她送到岡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車回來。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間曾經長期猶豫不決,又想鐘情于她,又想鐘情于阿爾貝蒂娜,又想鐘情于那個明眸少女、又想鐘情于羅斯蒙德,她會怎么想呢!既然我與希塞爾彼此有情,即將結為同心,我對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況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我已經不喜歡阿爾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見她對我扭過頭遠去,為的就是我與希塞爾說話。在她那賭氣垂下的頭上,腦后的頭發與別處不同,顏色更深。頭發閃著光,似乎她剛剛出水。這使我想到一只落湯雞,這樣的頭發使我從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種心靈的體現,與迄今為止那略顯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腦后閃亮的頭發,有一陣,我能從她身上看到的,就是這個,我繼續看見的也只有這個。有的商店在櫥窗里這次陳列著某一個人的這張照片,下次又陳列出她的另外一張照片。我們的記憶與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來說,在一段時間內只有最新的照片擺在那里供人觀看。
車夫揚鞭催馬,我傾聽著希塞爾對我道出的細言軟語,這完全是從她那嫣然一笑和伸過來的手中衍生出來的。這是因為我在生活中處于還沒有鐘情于人而希望鐘情于人的階段,我不僅心懷肉體美的理想——諸位已經看到,我從每個過路女子身上遠遠辨認出這種理想美,但這過路女子距離要相當遠,以便她那模糊的線條與這種認同不要發生矛盾——而且心里懷著一個精神幽靈。這幽靈隨時準備化身為人,那就是即將鐘情于我,即將向我道出愛情喜劇臺詞的那個女郎。這出愛情喜劇,自童年時代起,在我頭腦中已全部寫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愛的少女全都一樣愿意扮演這出戲,只要她們外形過得去。在這個戲中,不論我召來創造這個角色或重演這個角色的新“星”是誰,劇本,劇情變化,甚至戲文,都保持著不變的形式。
雖然阿爾貝蒂娜并不熱心為我們介紹,過了幾天,我還是認識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幫子人。除了希塞爾之外,她們依然齊集在巴爾貝克(由于在車站道口前馬車停留時間很長,加上列車時刻表的變化,我沒有趕上火車,我抵達車站時,火車已開走五分鐘了。再說,這時我已經不再想著希塞爾了)。此外,我也認識她們的兩、三位女友,是應我的要求,她們給我介紹的。這樣,通過一個少女再認識另一個少女,希望與這個新認識的少女一起得到快樂,于是那剛剛認識的一個,便好似通過另一品種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種的玫瑰花了。在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個花冠一個花冠地溯源而去,認識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樂,又使我轉回到通過哪朵花認識了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夾雜著向往和新的希望。
過了不久,我就終日與這些少女相伴了。
可嘆!在最鮮艷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無法覺察的小斑點來。今日綻成花朵的果肉,經過干燥或結實的過程,會變成籽粒。對于一個老練的人,這無法覺察的數點已經勾畫出籽粒那不變的、事先已經注定的形狀。人們的目光追隨著一艘船,如醉如癡。漣漪以其優美的姿態吹皺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動不動,可以入畫,因為大海是那樣平靜,根本感覺不到海潮的洶涌。那船只猶似漣漪。在注視人的面孔的一瞬間,人的面孔似乎是不變的,因為這面孔演變的進程太慢,我們覺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這些少女身旁的她們的母親或姑母,就能衡量出這些線條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內走過了多少距離。一般來說,其丑無比的家伙在內部引力下,這些線條已經到了目光無神,面龐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再也沐浴不著陽光的時刻。即使在那些自認為完全擺脫了自己種族束縛的人身上,猶太愛國主義或基督返祖遺傳都是根深蒂固而且無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爾貝蒂娜、羅斯蒙德、安德烈那盛開的玫瑰花之下,與上述思想根深蒂固,無法避免一樣,隱匿著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腫的身軀。這個,她們自己也不知不曉,將來是要伺機出現的。那時會叫人大吃一驚,但是實際上已在后臺隨時準備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場了,正像什么德雷福斯主義,教權主義,民族和封建英雄主義,一俟時機呼喚,便驟然從先于本人個性的本性中跳出來一樣。一個人中將這本性分辨出來。甚至在精神上,我們也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其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我們的思想,象某種隱花植物,某種禾本科植物一樣,事先便擁有某些特點,而我們以為這些特點是選擇而來的。我們只抓住次要的觀念,而意識不到首要的原因(猶太人種,法蘭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產生出次要的觀念來,到了希望的時刻我們會將這首要的原因表現出來。有的觀念我們覺得似乎是思考的結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衛生而得來。正象蝶花科植物其形狀來源于其種子一樣,說不定不論我們賴以生存的觀念也好,我們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從我們的家庭傳下來的。
就象一株花期成熟時間各異的植物,在這巴爾貝克的海灘上,我從那些老婦人身上,看到了堅硬的籽實,柔軟的塊莖。我的女友們有一天可能就要成為這般物品。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此刻,正是開花時節。所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時,我總是尋找借口說我不得空閑。我去拜訪埃爾斯蒂爾,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時才去。我甚至無法找出一個下午按照我對圣盧許下的諾言去東錫埃爾看望他。交際聚會,嚴肅的談話,甚至友好的閑聊,如果要占去我與這些少女外出的時間,對我產生的效果,簡單就和到了早餐時間,不是帶我們去吃飯,而是去看畫冊一樣。我們以為和他們在一起得到樂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婦女,對我們來說,只觸及到一個不堅固的表平面,因為我們只通過壓縮為這個表平面的視覺感受去認識他們。這種視覺感受朝少女奔去時,則是作為其它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它感官將到她們一個個身上去尋找色、香、味的各種優點,將品嘗這各家之長,甚至無需借助于雙手和雙唇。借助于情欲十分擅長的移植藝術和綜合天才,各種感官足以在雙頰或酥胸的色彩下還原成手的接觸,初次品嘗和嚴禁的接觸的感受,會賦予這些女郎甜蜜蜜的堅固形態。在玫瑰園采美或在葡萄田里用眼睛吞食著一串串葡萄時,也是如此。
壞天氣嚇不住阿爾貝蒂娜,人們有時見她在飄潑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騎著自行車飛奔。雖然如此,如果下雨,我們則到游藝場去度過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藝場簡直就不行。我對從來不進游藝場的各位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蔑視到了極點。我心甘情愿地幫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師。我們一般總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領導權的雇員的申斥,因為我這些女友從衣帽間到禮堂去,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從所有的椅子上跳過去不可;回來的時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來不可。她們用美妙的手臂動作保持平衡,一面唱著歌,猶如古老年代里的詩人那樣將各種藝術形式揉進這青春年少的時光。對于古老年代里的詩人來說,各種文學體裁尚未分開,他們在一首史詩中可以將農諺和神學訓示混雜在一起。我說“我這些女友”,就連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為如此,我第一天時還以為她是充滿激情的女孩呢!實際上與此相反,她瘦弱,聰穎,那一年身體極為不適。即使如此,她仍不顧自己的健康,為那個年齡的特點所驅使。在這種年齡,不顧一切,快活時將病人與身強力壯的人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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