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拒絕幫助這一決定,首先使他們倆--羅伯達和克萊德--大吃一驚,甚至感到無比惶恐。如今,事情已明擺著:生下了私生子,將使羅伯達聲名狼藉,而這丑聞一被揭發,克萊德必將落得個身敗名裂。看來除此以外,已無別的出路。可是,至少克萊德覺得:那陰沉沉的棺罩好象已在逐漸向上揭開。說到底,也許正如醫生所說的--事情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境地--這是她神志清醒過來以后跟他念叨過的。雜貨鋪掌柜,還有肖特和格倫醫生也都說起過--完全有可能是羅伯達自己弄錯了。這個說法盡管安慰不了她,但它所產生的不良后果,就是使克萊德越發沮喪、冷漠。這首先是因為他實在無力解決這一難題而時時感到懼怕,同時又唯恐一旦真相被揭露,那他必定是身敗名裂。因此,他并不是全力以赴去解決問題,而只是一再延宕,遲遲不動。因為這是他的天性使然。盡管他也知道,如果他不馬上想辦法,就很可能有悲慘的結果,可是,要再次四出找人而又不使自己碰上危險,他覺得簡直太傷腦筋了。想想吧,用他的話來說,醫生已“拒絕她了”,而肖特的話居然如此不管用!
又是兩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克萊德只是在絞盡腦汁,想現在又該去找誰,實際上他連一個都沒有想出來。向人家打聽,可真難開口呀。壓根兒辦不到。再說,叫他向誰打聽呢?是的,向誰打聽呢?這類事就得花時間,可不是嗎?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和羅伯達兩人都有充裕時間可以考慮--萬一醫藥或手術解決不了羅伯達的問題--他們又該采取什么措施,甚至他們每人都可以向對方提出一些要求來。羅伯達一個勁兒不斷地緊催他,如果說不是口頭上催,至少也是通過上班時她那臉上的表情緊催不迭。她已下了決心,在這場搏斗中自己決不能就這樣孤零零地被拋棄了--她怎么也不甘心呀。可另一方面,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克萊德什么事都沒有做。除了一開頭他做過的那些事以外,他壓根兒不知道再下一步怎么辦。知己朋友他一個也沒有。
因此,他只好把這個難題當做假想中的問題,一會兒跟這些人聊聊,一會兒又跟那些人談談,希望尋摸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與此同時,盡管聽起來不太現實,不可捉摸,那就是桑德拉置身其中的快樂世界照舊在向他招喚。每到夜晚和星期天,盡管羅伯達處境那么可憐,心情那么絕望,只要有人邀他,他還是照樣東奔西跑,樂此不疲,于是,幾乎經常浮現在他眼前的、駭人的災禍的幽靈,他也就可以暫時忘卻了。要是他能擺脫困境該有多好!要是他能做得到,該有多好。可是,怎么辦呢,沒有錢,沒有親友,醫學界又不熟悉,或是不說醫學界吧,對那個亂搞兩性關系的那幫子人的秘密世界也不懂--有些人,比方說格林-戴維遜大酒店里的侍應生,有時好象懂得一些。當然羅,他已給拉特勒寫過信了,但并沒有收到回信,因為拉特勒早已遷居佛羅里達,克萊德的信還沒有轉到他手里。至于本地人,凡是他熟悉的,不是跟廠里有關系,就是同上流社會有來往--他們這些人,從一方面來說,太缺乏經驗而太危險,從另一方面來說,又可以說是太疏遠而太危險。因為他跟他們里頭哪一個人都說不上很近乎,所以還得不到他們完全信任,愿為他保守秘密。
然而,他非得想出個什么辦法來不可--他可不能聽任不管,隨它去。當然,羅伯達不會允許他長時間不采取對策--要知道她的窘境隨時都有可能被揭露出來。于是,他真的馬上開動腦筋,如同撈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所有一切哪怕是眾人都認為絕無希望的機會。比方說,有一回,他廠里的一個同事領班無意中談到,他那個班組里有一個姑娘“未婚有了身孕”,廠里逼她離廠。克萊德就趁機問這個同事,要是這個姑娘養不起小孩,或是不愿意生小孩,那末,依他看,她該怎么辦呢。偏巧這個領班跟他一樣毫無經驗,只是說,她要是認識哪個醫生,也許就得去找醫生,要不然還得“硬挺著到底”--因此,克萊德還是沒有摸到底。還有一回,是在一家理發館里談到《星報》上刊登的一條本市新聞,說有個姑娘正控告本地一個浪蕩子原先答應結婚,現在卻不履行諾言。有人說,她“除非萬不得已,當然,決不會控告這個家伙的”。克萊德立刻抓住這一機會,滿懷希望說:“不過,依你看,她能不能想個辦法讓她擺脫困境,而不會嫁給一個她所不喜歡的人?”
“哦,這事可不象你想象那么容易,特別是在我們這兒,”正在給他理發的那個自作聰明的家伙開了腔說。“第一,這是違法的;第二,這可得花很多錢。你要是沒有錢,得了,當然羅,有錢好使鬼推磨嘛。”理發師正用剪子給他修剪頭發,心事重重的克萊德卻在暗自思忖,剛才這話說得多實在。他要是有很多錢--哪怕幾百塊錢吧--誰知道,也許就可以說服羅伯達--讓她自個兒上某個地方去動手術。
可是每天他還是象上一天那樣對自己說,非得尋摸到一個醫生不可。而羅伯達則對自己說,也非得自己想想辦法不可--要是克萊德依然這樣一味延宕下去,她再也不能指望他了。這種嚇人的事,既不能開玩笑,也不能隨便讓步呀。這是硬要她接受的一種無情哄騙啊。顯然,克萊德還沒有認識到:這將對她,甚至對他,產生多么可怕的后果。要是他不幫助她--而他一開頭就清清楚楚答應過要幫助她的--那就別指望她獨自一人能頂住這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雨。那是絕對頂不住,絕對頂不住,絕對頂不住!因為在羅伯達心目中,克萊德畢竟是個男子漢--地位也挺不錯--但現在陷入困境,無力掙脫出來的是她,而不是他。
第二次經期過去之后的第二天,她終于確信自己最擔心的事,已是千真萬確的了。她不僅想盡各種辦法,竭力向克萊德表明她內心痛苦決不是言語所能形容,而且在第三天,她還寫了個便條給他,說她當天晚上再去看格洛弗斯維爾附近那個醫生,不管前一次醫生已表示過拒絕--她實在太需要幫助--并且問克萊德能不能陪她一塊去--這一請求,由于他什么事都沒做成,雖說他跟桑德拉還有約會,可他卻馬上答應了--他覺得這事可比什么都要來得重要。他就只好向桑德拉推托說有工作,盡量給自己開脫。
他們就這樣第二次又動身了。一路上,他跟羅伯達作了長時間很緊張但是毫無成果的談話,無非是解釋一下,為什么直至今日,他還沒有辦出什么名堂來,此外只說了一些恭維話,夸她這一回干得很有魄力。
然而醫生照舊不肯幫忙,當然也就毫無結果。她差不多等了個把鐘頭,等他從別處回來,只是把自己依然不見好轉以及內心極度恐懼告訴了他。他聽了以后,一點兒都沒作出表示,盡管她提出的請求他當然是完全可以辦到的。這是有違他的偏見和道德標準。
羅伯達又回來了,這回沒有哭,說真的,太傷心了,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即將臨頭的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和不幸,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克萊德一聽到她碰壁而歸,心里由于慌亂、憂郁而緘口無言,甚至也不想向羅伯達表示哪怕是一丁點兒安慰。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他心里最害怕的是:羅伯達會向他提出的一些要求,他出于社會地位或經濟原因實在無法承諾。不過,關于這一點,她在回家路上幾乎只字不提。相反,她只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兩眼凝望著窗外--心里在想:她的困境越來越難熬,使她感到更加駭怕,而她自己卻無力進行防護。為此,她借口推說自己頭痛。她巴不得獨自一人--讓她再好好地想一想--想出個解決辦法來。她非得想出個辦法來不可。這她知道得再清楚也沒有了。不過,這是個什么辦法呢?又怎么個想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怎樣才能擺脫得了呢?她覺得自己有如一頭陷入重圍的困獸,以寡敵眾,為了活命而進行垂死搏斗。她想到過成千種可能性極少、完全實現不了的脫身之計,每次最后還是回到了唯一穩妥可靠、她也覺得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這就是--結婚。為什么不可以呢?不是她什么都給了他,而且是在違背她自己意愿和信念的情況下這么做的嗎?不是他硬逼著她答應了嗎?最后就這樣把她扔在一邊,他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有的時候,特別是最近災難臨頭以后,克萊德覺得好象這一切對他與桑德拉和格里菲思家緊密相連的美夢是個致命的打擊,所以,他就通過自己的舉止言談,讓羅伯達不能不明白無誤地懂得:愛情肯定完蛋了;至于他之所以還關注她今天的困境,不是為她著想,而是考慮這一切對自己的影響,以及必然使他受到連累。
他這種態度,先是一直讓她感到無比駭怕,到后來她并不怎么駭怕時,又引起她極大的反感,最后就逐漸歸納成這么一個結論:她既然已陷入絕境,就可以理所當然提出她平日里連夢中也不敢提出的要求--結婚,因為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為什么不可以提出呢?難道說她的生命不是和他的同樣寶貴嗎?難道說他不是自愿要跟她結合嗎?那末,為什么現在他還不應該全力以赴幫助她呢--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為什么他不應該作出最后一次犧牲呢--顯然,這是搭救她的唯一辦法了。說到底,所有這些與他有關系的上流社會里頭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呀?為什么僅僅因為他對他們感到興趣他就可以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要求她犧牲她自己,犧牲她的前途,犧牲她的好名聲?他們從來沒有為他作出過多大犧牲,當然遠遠比不上她為他所作出的犧牲。當初是他硬要她屈從了他,可現在他厭倦了--難道說在這危難關頭就可以聽任他隨便把她遺棄了嗎?歸根到底,盡管他對所有這些上流社會里的人物非常感興趣,難道他們不是也會認為,不管他跟他們之間有什么樣的關系,現在她不得不采取的行動是完全正當的嗎?
她心里對這件事想過好多,特別是在第二次向格倫醫生求救未成回來以后。事實上,她臉上有時露出一種過去似乎從未有過,只在萬不得已時才突然迸發的堅決挑戰的神色。她咬緊牙關,狠下了決心。他非得娶她不可。要是沒有別的出路,她就得逼他跟自己結婚。她非得逼他不可--她非得逼他不可。只要想一想她自己的家、她的母親、格雷斯?瑪爾、牛頓夫婦,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想一想那種恐怖、痛苦和恥辱,足以使她所有的親屬--她的父親、兄弟和妹妹都為之心肝俱裂。這可要不得!這可要不得!絕對不應該這樣,也決不可能這樣!這可要不得。克萊德一直對自己前程看得特別重要,因此,即便現在她覺得要堅持下去似乎也有些困難。但是,除此以外,叫她怎么辦?怎么辦?
于是,第二天,克萊德又收到一張便條,要他當天晚上務必再去羅伯達那里。(他覺得大吃一驚,因為昨天整整一夜晚他們就是在一起度過的。)她有話要對他說,而且,她信里還有一種好象在向他表示挑戰或是要挾的口氣,這在她過去寫給他的信里是從來沒有的。他頓時驚恐地想到,這種新的情緒,如果不及時把它驅散的話,將來對他會構成很大危險。這時雖然他心事重重,但他還是不得不裝出和顏悅色的樣子,答應去看她,聽聽她提出的解決辦法是什么--或者聽聽她不得不訴說哪些苦處。
克萊德很晚才來到她房間,發覺她好象比出事以來任何時候都要鎮靜得多。這反而使他大為驚詫,因為原來他想她一定是兩眼噙滿了淚水。但是如今,看來她相當揚揚自得。因為就在她心慌意亂地思索與尋找圓滿出路這一過程中,她那天生的聰明勁兒卻覺醒了,并在此刻發揮了很大作用。
她在直率地陳述自己心里的打算以前先開口問:“克萊德,你還沒有尋摸到別的醫生,或是想出了別的什么辦法,是吧?”
“不,我還沒有呢,伯特,”他非常沮喪、非常慵倦地回答說,他的腦瓜兒已經緊張得幾乎快要破裂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動腦筋,可是,要找到一個不怕管這等閑事的人,真的難死了。憑良心說,伯特,說真的,我幾乎走投無路了。除非你想出個辦法來,我真不知道我們該怎么辦。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或是聽說過可以去找找別人嗎?”因為還在她頭一次去看醫生以后,克萊德在言談中就向她暗示過,只要跟哪一個外國移民姑娘套近乎,也許她慢慢地就可探聽到一些對他們倆都很有用的消息。殊不知羅伯達不是那種性格的人,一下子就能跟外國移民姑娘打得火熱,因此后來一點兒結果也沒有。
不過,剛才他所說的“走投無路”,恰好給了她一個真的求之不得的機會,讓她把自己的建議攤開來了。她覺得這是不可避免,而且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但她擔心克萊德對此會作出什么反應,因此,對于如何字斟句酌地提出來,倒是頗費躊躇。后來,她搖了搖頭,顯露出自己確實心亂如麻,終于說了出來:“哦,現在我就跟你說,克萊德。我心里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看不出還對什么別的出路,除非--除非,你,嗯,娶了我就得了。現在兩個月已經過去了,這你自己也知道。要是我們不馬上結婚,這一切人家都會知道,可不是嗎?”
她說這話時,從她的舉止談吐可以看出是兩種心態的混合物,一方面是由于她深信自己是對的,因而外表上看來非常氣壯似的,另一方面卻是她心里忐忑不安,真不知道克萊德對此將表示怎樣的態度。這時,他臉上突然露出驚詫、惱怒、疑惑和懼怕的樣子,頓時神色為之大變。他這種復雜的臉部表情的急劇轉變,如果說能夠表明什么的話,那就只能表明:她此刻分明是想毫無理由地傷害他。自從他跟桑德拉接觸越來越密切以來,他對自己所寄予的希望更為強烈,所以一聽到羅伯達這個要求,便馬上皺緊眉頭。他的神態從剛才雖然緊張不安,但是還算和顏悅色,一下子變成了懼怕、反對和堅決逃避這一嚴厲的后果。要知道這就意味著他的徹底毀滅:桑德拉呀,他的職位呀,他憑同格里菲思家有親戚關系躋身于上流社會的全部希望呀,都要通通喪失了--一句話,喪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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