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鐵路彎彎曲曲,圣盧將這條地方性的小鐵路自然而然地稱之為“九曲十八彎”,我對他已經十分佩服。現在阿爾貝蒂娜輕而易舉地說什么“破車”,又叫我嚇了一跳。我感覺到她在指稱方式上運用自如,我真怕她發現我在這方面是個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無能。不過,到那時為止,那一小幫子用來指這條鐵路所用的豐富同義詞,尚未在我面前顯露出來呢!
阿爾貝蒂娜說話時,頭部保持不動,鼻翼緊縮,只活動雙唇。結果是帶著拖腔,鼻音很重。這種聲調的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遺傳,年輕人故意模仿英國人的冷漠和外國女教師上課,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種因素。這種腔調,待她對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變得孩子氣時,很快就后退了。這聲調本來可以叫人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別有風味,令我著迷。每當一連數日與她沒有見面時,我就心浮氣躁起來,一面還用她說這話時那種鼻音很重的腔調,人站得筆直,頭部一動不動,自己反復說:“從來沒見過你玩高爾夫球。”這時我便認為沒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們一對一對,聚攏,停步,以此裝點海堤,交談幾句馬上又散開,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線走去。那天早晨,我們也構成了這樣的一對。我利用靜止不動的時刻仔細觀看,終于確切知道了那顆美人痣位于何處。凡德依的《奏鳴曲》中有一段樂譜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記憶中,這段樂譜從行板到樂曲游蕩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著樂譜,我才找到了這個段落,并在我的記憶中將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來是在諧謔曲中。與此相同,我一會憶起那顆美人痣在面頰上,一會又記得是在下巴上。現在,這顆痣永遠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們倒背如流的詩句,忽然我們在一個劇本里碰到,太出我們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這時,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顯露出她們這一群的身影,雙腿動人,身材苗條,彼此又那樣各不相同。這一群身影越來越大,依傍著大海,成平行線朝我們走來,仿佛這些沐浴著陽光和海風,既身披霞光又紅光滿面的處女展開美麗的隊形,構成豐富多彩而又富有裝飾美的整體,要以其形狀的千變萬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長。我請求阿爾貝蒂娜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會。可惜她只向她們揮了揮手打招呼。
“對你的朋友們這樣不理不睬,她們會埋怨的,”我對她說,心里希望著我們能和她們一起散步。
這時一個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著球拍,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那個玩紙牌時其荒唐行為令法院首席審判官的太太氣憤不已的人。他態度冷淡地、無動于衷地向阿爾貝蒂娜問好,顯然自以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現在這種神情中。“奧克達夫,你從高爾夫球場來嗎?”她問道,“一切順利嗎?體力好不好?”
“噢,真惡心,我暈暈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嗎?”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這是個記錄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
此人是一位工業巨富的兒子,據說其父在下屆萬國博覽會的組織工作中要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這個小伙子以及這些少女十分罕見的幾位男性朋友,對于一切有關服裝,著裝,雪茄,英國飲料,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識真是極善其詳,無所不知,令人驕傲,已達到學者那默默無言的謙虛程度。但是這些知識單獨擴展,并未伴隨著哪怕一絲一毫精神文化修養,實在叫我吃驚。他對于無尾常禮服或睡衣怎樣適宜,絲毫無需猶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況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個詞,甚至對于最簡單的法語規則也搞不清楚。兩種文化如此不調和,在他父親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親是巴爾貝克房地產主聯合會主席,在致選民的一封公開信中,竟有這樣的詞句:“我本想見見市長與他聊聊這個問題。他不肯聽取我的正確的不滿。”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墻上都貼上這封信。
奧克達夫在游樂場中,在波斯頓牌戲、探戈等各種比賽中都經常得獎。如果他愿意,這會使他在“洗海水浴”這個階層中結成一門好親事。在這個階層中,說少女嫁給她們的“舞伴”,那是本義,而不是引伸意義。
他一面對阿爾貝蒂娜說:“對不起”,一面點燃一支雪茄,那樣子似乎是請求對方允許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結束一件要緊的工作。因為他從來無法“待在那兒什么事都不干”,雖然他實際上從來什么事都不干。完全無所事事,到最后與辛勞過度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身體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奧克達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額遮掩著他從來不動腦筋的事實,盡管神情安詳,最后還是使他毫無效益地渴望思考。這種渴望使他深夜難以成眠,正如一位勞累過度的玄學家也會難以入睡一樣。
我以為,如果我認識這些少女的朋友,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她們,于是立刻準備要求將我介紹給奧克達夫。奧克達夫嘟噥著“我暈暈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談了上述想法。我希望這樣她會牢記在心,下次就會這樣做。
“可是,”她大叫起來,“我不能將你介紹給一個小白臉!這地方,這種人多得很!他們無法跟你談話。這一位玩高爾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絲毫不是你這種人。”
“你這樣拋下你的女友們,她們該埋怨了,”我對她說,心中希望她會向我提議與她一起去追她們。
“不會的,她們根本不需要我。”
我們與布洛克走個頭碰頭,他對我機智地意味深長地笑笑。見到阿爾貝蒂娜,他又有些難堪。他不認識阿爾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他作了一個僵硬的叫人討厭的動作,將頭朝衣領方向低了下去。
“這個怪物叫什么名字?”阿爾貝蒂娜問我道,“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認識我。所以我沒還禮。”
我來不及回答阿爾貝蒂娜的話,布洛克已經直沖我們走過來了。
“請你原諒我打斷你的話,”他說,“我想告訴你,明天我到東錫埃爾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禮貌了,圣盧-昂-布雷對我不知已經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兩點鐘的火車去。請你安排。”
我這時一心想著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并設法結識她的那些女友。東錫埃爾,她們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時已經錯過了她們到海灘上去的時刻。所以我覺得東錫埃爾簡直是世界的盡頭。我對布洛克說,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魯埃老爺兩句可笑的亞歷山大體詩,對圣盧說:
你要知道,我的義務不取決于他的義務。
如果他愿意,他不盡義務好了。但我應盡我的義務。
這樣以便引誘他的教權主義。”
“我承認他是相當漂亮的小伙子,”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可他真叫我討厭!”
我從未想過布洛克會是美男子。不過他確實是。他的頭有些鼓,鼻子有鷹鉤,神情非常高雅,又顯出對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樣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會討阿爾貝蒂娜喜歡。說不定這是由于阿爾貝蒂娜的缺點所致,由于這一小幫子人生硬,無動于衷,由于她們對凡是小圈子以外的東西全很粗暴的緣故。后來,我給他們作介紹時,阿爾貝蒂娜對布洛克的厭惡有增無減。布洛克屬于某一階層,在那個階層里,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任意誹傍,一方面對一個“雙手干干凈凈”的人應該有的良好舉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結果在二者之間來了個特別的妥協,既有別于上流社會的舉止,又不管怎樣,總是顯出一種特別可憎的交際客套。人們將他介紹給別人時,他彎腰鞠躬,既帶幾分懷疑地微微一笑,又帶著過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對方是一位男子,他總是說:“先生,很榮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話語,同時又意識到這嗓音屬于一個并非粗野的人。這第一秒鐘用在一個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習慣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時說:“我祝您一年稱心如意”一樣),然后他露出機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聲道出很微妙的事情”。這些事情常常飽含真理,但是叫阿爾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對她說他叫布洛克時,她便大叫起來:
“我可以打賭,他是個猶太鬼。裝出彬彬有禮的德行,正是他們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來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爾貝蒂娜惱火。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不會將簡單的事情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他為每一事物尋找一個講究的形容詞,然后又大而化之。這叫阿爾貝蒂娜十分討厭,她不大喜歡別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歡她扭傷了腳,安安靜靜呆著的時候,布洛克說的那句話:
“她坐在長椅上,但是作為普遍現象,她不停地同時來往于隱隱約約的高爾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網球之間。”這無非是“文學手法”而已。但是阿爾貝蒂娜感到這會在她與一些人的相處中造成困難。她拒絕了那些人的邀請,說她動彈不了。正因如此,這便足以叫她討厭那個說出這些話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與阿爾貝蒂娜分手,相互許下諾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與她談過了話,但是不知道我的話語落在何處,不知道我的話語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將石頭扔進了無底的深淵一樣。一般來說,傾聽我們話語的對象,用他從話語要旨中提煉出的意義來充實這些話語,而這個意義與我們賦予這些話語的意義又很不相同。這是日常生活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一個事實。更甚之,如果就在一個人的身旁,而我們對這個人所受的教育覺得無從想像(如阿爾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對他的愛好,讀的書,作人原則都不了解,我們就不知道,是否我們的話語會在他身上喚起某種感覺,這與要在動物身上喚起某種感覺更為相似,因為對動物,還是可以叫它們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設法與阿爾貝蒂娜交往深厚起來,在我看來,似乎是與未知數接觸,如果不說是與不可能接觸的話。這似乎是與馴馬一樣艱難,與養蜂或栽種薔薇一樣叫人費勁的事。
幾小時以前,我還以為阿爾貝蒂娜以后只會對我的招呼遠遠應答。剛才我們分手時已經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計劃。我在內心里向自己許下諾言,以后再遇到阿爾貝蒂娜時,我要對她更大膽一些。我要對她說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輕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樂,我全都提前訂出了計劃。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細胞,象化學原素一樣,是可以受影響的。如果將思想深入環境之中,那么改變思想的環境,便是情境,一個新的環境。當我再次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時,由于她的在場這個事實本身,我便與平時不同了,結果我對她說的話與我事先計議中的話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憶起那發炎的太陽穴,我又自問是否阿爾貝蒂娜會更欣賞另一種殷勤,她會明白那是不圖什么的殷勤。總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尷尬。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著作風輕浮,也可以意味著一個天性活潑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臉上同一個表情,語言上同一表達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義,我簡直就象一個學生面對拉丁文翻譯練習的重重困難一樣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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