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因此，他這會兒極端鎮(zhèn)靜地望著羅伯達，自己心里在想，無論如何不能感情沖動，否則就是自尋煩惱。所以，為了有助于他自己和她心情都能保持鎮(zhèn)靜，以便他們兩人結束談話時不致引起太多的麻煩，他便把他那黑皮病歷卡拿過來，打開后說：“哦，現(xiàn)在就讓我們瞧一瞧，毛病到底在哪兒？請問貴姓？”

　　“羅思?霍華德。霍華德太太，”羅伯達慌慌張張地回答說，她馬上想起了克萊德勸她采用的那個名字。說來也怪有意思，醫(yī)生聽她說結過婚，連呼吸都順暢得多了。不過，她為什么又要掉淚呢？一個年輕的已婚婦女，怎么還會羞怯、慌亂得那么厲害呢？

　　“那末，你丈夫的名字呢？”醫(yī)生接下去問。

　　這個問題本來多么簡單，要回答應該說也容易得很，不料，羅伯達卻遲疑了好半天，才說：“吉福德?！保ㄟ@是她哥哥的名字）“我想，你就住在本地吧？”

　　“住在方達?！?/p>

　　“哦，你多大年紀？”

　　“二十二?！?/p>

　　“你結婚多久了？”

　　這一問，跟眼前折磨她的問題如此緊密相連，她又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說：“讓我想一想--三個月?！?/p>

　　格倫醫(yī)生頓時心中又犯疑，雖然并沒有向她表示出來。她那遲疑的神色使他感到驚詫。為什么要這樣遲疑不定呢？他心里又在納悶，在他跟前的真的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姑娘，還是他一開頭的疑心現(xiàn)在得到了證實。于是，他便問：“哦，你有什么問題呀，霍華德太太？跟我說話，用不著遲疑不定--不管談什么事，是什么就談什么嘛，這么多年來，我聽得多了，也習慣了。傾聽人們的疾苦，就是我行醫(yī)的職責所在?！薄班?，”羅伯達開口說。這時，她又慌了神。一想到要她把這可怕的真相坦白出來，她嗓子眼好象哽塞了，連舌頭壓根兒也不聽使喚了。只見她又在撥弄自己外套上那顆大扣子，兩眼俯視地板?！笆虑槭沁@樣喏我丈夫沒有錢我還得出去干活，幫助貼補家用，可我們倆都掙不了多少錢?！保▽Υ?，連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她竟然會如此無恥地撒謊--她，平日里最最痛恨撒謊的人。）“所以嘛，當然羅，我們養(yǎng)不起眼前不能馬上生哦小孩，知道了吧。不管怎么說，不能馬上生，而且”

　　她突然為之語塞，呼吸幾乎也突然停止了，說實話，簡直沒法把一整套謊話說下去。

　　醫(yī)生聽了她的話，這才真的鬧明白了--原來她是一個新婚才不久的姑娘，也許現(xiàn)在碰到的就是她剛才扼要說了一說的那類問題--不過，現(xiàn)在他既不愿意扯到任何不正當?shù)闹委煼椒?，同時也不愿讓剛剛走向生活的年輕夫婦太泄氣，便不由得相當同情地直瞅著她。這類年輕人，顯然不幸陷入困境，再加上盡管她囿于傳統(tǒng)觀念，可態(tài)度上還是很樸實--這一切都使醫(yī)生為之動憐。這簡直太慘了。眼下年輕人日子的確很難過，特別是開頭難呀。毫無疑問，他們經(jīng)濟狀況都很窘迫。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是這樣。不過話又說回來，避孕術也好，干預正常的或由上帝安排好的生命程序也好--哦，說得再好聽也該算作是棘手的、不近人情的事--他還是盡可能不沾邊為好。再說，凡是年輕而又健康的人，哪怕是最窮吧，一結了婚，也該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呀。他們都可以去打工嘛（至少是丈夫），這就是說，好歹也能對付過去。

　　醫(yī)生正襟危坐在椅子里，顯得非常冷靜和威嚴的樣子。他開口說：“我好象已知道你想跟我說些什么，霍華德太太。不過，我可不知道你想到過沒有：你心中所想的，卻是一件非常嚴肅、非常危險的事。不過，請問，”他突然又添加了這么一句，因為另一個閃念正從他腦際掠過：他不知道外界有沒有謠傳以前他給病人做過什么手術，從而有損他在本地的聲譽。“你是怎么會來找我的呢？”

　　他在發(fā)問時的那種語調(diào)，還有臉上的神態(tài)--他對這件事那么謹慎小心，只要有人懷疑他做過這類手術，他可能馬上就惱火--這一切使羅伯達猶豫不決，覺得只要回答說她是聽某某人說的，或是某某人打發(fā)她來的，盡管如果說是克萊德讓她來的也許情況會不一樣--那可能就很危險了。也許她最好不說是某某人打發(fā)她來的。不然，醫(yī)生就可能惱火，認為這是污辱了他這位高尚的醫(yī)生的人格。這一回，多虧天生的機智圓熟的本能給她解了圍。她回答說：“我多次走過您府邸，看見過您行醫(yī)的招牌，同時，我又聽過好多人說您是一位好醫(yī)生?！?/p>

　　他的疑團這才渙然冰釋，說：“第一，你想要做的事，正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攛掇你去做的。當然羅，我也知道你認為這是非做不可的。你跟你丈夫都還年輕，也許你們手頭也很拮據(jù)，你們倆都深怕孩子給你們的生活增加很大困難。毫無疑問，肯定是這樣的。不過，依我看，結婚還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而孩子就是一種神恩--決不是一種天罰。三個月以前，你們走向圣壇的時候，也許不是不知道可能就會碰到類似今天這樣的情況。我想，所有年輕的夫婦全都是知道的?！保ā笆边@個詞兒，羅伯達一想起來就很傷心。要是當時果真這樣，該有多好。）“我也知道，今日里好多家庭都求助于此，說起來是很令人痛心。

　　是有一些人，他們覺得只要做一做這種手術，他們就可以甩脫掉天經(jīng)地義的職責，而且一點兒也不受到良心責備，這是非常危險的，霍華德太太，不僅在法律和道德上都非常危險，而且在醫(yī)德上也是非常要不得的。許多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是這樣死去了。再說，任何一個醫(yī)生，要是這樣幫助人家，不管結果是壞是好--一概都得坐班房。我想這一切你也都明白。總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我個人就是堅決反對做這類手術的。我認為，唯一例外只是，比方說吧，如果不馬上動手術，母親的生命就保不住了。除此以外，我是絕對反對去做的。上面這個結論，醫(yī)學界人士看法，都是完全一致的。不過，就你這件事來說，我相信根本不需要這么做。依我看，你是一個身體很棒、很健康的姑娘。生孩子，對你來說不會挺難受的。至于經(jīng)濟拮據(jù)問題，你盡管放心，生了孩子，你跟你丈夫一定會有辦法對付的，你說對嗎？好象你說過你丈夫是個電工，是吧？”

　　“是的，”羅伯達緊張不安地回答說。聽了醫(yī)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教以后，她禁不住給嚇服了。

　　“哦，那敢情好，”他接下去說。“這一行，掙的錢可多哩。至少所有的電工工資都相當高。你不妨想一想，而且你必須好好想一想，現(xiàn)在你想要做的事，將有多么嚴重：實際上，你是想毀滅一個幼小的生命，而這個幼小的生命，如同你自己一樣，也有他的生存權利”他頓住了一會兒，讓他所說的話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心坎里?！芭?，得了吧，我想你們應該嚴肅認真地再想一想--不管是你還是你丈夫，反正你們夫婦兩口子。再說，”他又很策略地找補著說，同時還帶著老長輩、甚至是很動人的口吻?！耙牢铱?，有了小孩固然給你們帶來一些小困難，可是小孩肯定會帶給你們倆更大的報償。”說到這兒，他突然怪好奇地問：“告訴我，你丈夫知不知道這件事？還是你自己想讓他和你自己免受經(jīng)濟過分拮據(jù)之苦嗎？”他以為這一問不僅抓住羅伯達的畏懼心理，而且還抓住她純屬女性、注意節(jié)儉的特點，因而這時他幾乎眉開顏笑地直望著她。他認為，要是果真這樣，自己很容易使她擺脫目前的心態(tài)。羅伯達也覺察到他的這個思路，覺得謊話多說一些也好，還是少說一些也好，反正既沒有好處，也沒有什么壞處，于是就爽爽快快地回答說：“他知道?！?/p>

　　“哦，那末，”醫(yī)生接下去說，因為剛才他猜錯了，有點兒掃興，不過，他還決心要讓他們夫婦倆打消這個念頭：“依我看，你們倆對這件事真的還得認真地權衡利弊一下，方可決定下一步怎么辦。我知道，年輕人頭一回碰上類似這樣情況，往往只看到它最陰暗的一面，可事實上后來并不見得都那么壞。我記得，我太太跟我盼著頭一個孩子的時候，也有這種想法。可是我們好歹也對付過來了。我相信，現(xiàn)在你們只要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就一定會有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看法了。往后你也不會受到良心上的責備。”話音剛落，他相當篤定地自信羅伯達剛來找他時的滿懷恐懼和決心，早已被他驅散了--她是一個常見的通情達理的妻子，當然不會固執(zhí)己見而是會放棄她原先那一套打算回家去。

　　不過，她既沒有象醫(yī)生所預料那樣興沖沖默認他的話，也沒有站起身來告辭。她只是睜大眼睛，怪可怕地直瞅著他。不一會兒，她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因為在他剛才高談闊論的影響下，一般社會公認或是沿襲舊俗對待她目前處境的看法，從來也沒有象現(xiàn)在那么清晰地在她思想意識里復活了，而這些看法在過去正是她竭力不去思考的。要是在平常的情況下，假定說她真的正式結了婚，那她的做法當然就會跟醫(yī)生剛才所規(guī)勸的一樣?？墒侨缃?，她終于悟出了這么一點道理：她這個問題是壓根兒--至少是這位醫(yī)生--解決不了的。因此，形容此時此刻她的心態(tài)，就數(shù)惡性恐慌最恰當不過了。

　　驀然間，她的手指一會兒松開，一會兒攥緊，同時又使勁兒捶自己的膝蓋。她的臉也由于痛苦和恐怖而扭歪了。她大聲嚷道：“可您不了解啊，醫(yī)生，您可不了解呀！不管用哪一種方法，我一定得擺脫目前的困境！我非得這樣不行啊。我剛才給您說的，全是假話。我并沒有結過婚。我壓根兒就沒有丈夫。啊，您可不知道，這對我該有多么重要。我有我的家呀！我的爸呀！我的媽呀！我可沒法跟您說清楚呀！可我非得擺脫不可，我非得擺脫不可！非得擺脫不可！哦，可您不明白，您可不明白呀！我非得擺脫不可！我非得擺脫不可！”她身子搖來晃去，一會兒沖前，一會兒往后，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仿佛神志昏迷似的。

　　格倫醫(yī)生被她突然迸發(fā)的絕望表現(xiàn)，不由得感到既吃驚而又動憐。但他同時發(fā)覺：一開頭他的猜想是對的，羅伯達剛才所說的也都是謊話。這件事要是他不想卷進去，就得馬上采取堅定、甚至無情的態(tài)度。于是，他便嚴肅地問：“你是說，你并沒有結過婚，是吧？”

　　羅伯達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不停地哭泣。格倫醫(yī)生終于懂得她的困境的全部含義，便站起身來，臉上露出激動不安、謹慎小心，而又同情的神色。不過，開頭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兩眼直望著她在嗚咽抽泣。過了一會兒，他才找補著說：“哦，哦，這可太慘了。我真替你難過?！比欢?，他還是深怕自己沾上邊，頓了一會兒，才不無疑懼地安慰她說：“你別哭呀。這可不管用呀?！比缓螅诸D了一會兒，心里依然還是堅決不愿沾手。不過，他倒是巴不得自己能了解一下這件事的真相，終于開口問道：“哦，那末，那個闖了禍的年輕人現(xiàn)在哪兒呢？是不是在這兒？”羅伯達頓時覺得太害羞、太絕望了，連話兒都說不出口，只是搖搖頭表示否定的回答。

　　“可是他知道你倒了霉，是吧？”

　　“是的，”羅伯達聲音微弱地回答說。

　　“他是愿意跟你結婚？”

　　“他跑掉了?！?/p>

　　“哦，我明白了。這個小流氓！那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羅伯達有氣無力地說了謊話。

　　“他離開你有多久了？”

　　“大約一星期，”她又一次說了謊話。

　　“你是不知道他現(xiàn)在哪兒？”

　　“不知道。”

　　“你不舒服有多久了？”

　　“已有兩個多星期了，”羅伯達唏噓啜泣地說。

　　“早先你來時都很準嗎？”

　　“是的?！?/p>

　　“哦，第一，”他說話時的語調(diào)，比剛才更加讓人感到安適、欣慰--仿佛抓住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自己從只有倒霉、一無好處的這件事中解脫出來。“這可能并沒有象你所想象那么嚴重。我知道，也許你已經(jīng)給嚇壞了，不過，婦女經(jīng)期錯過一個月，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怎么說，不經(jīng)過特殊檢查，也就沒法加以確診。即便你是這樣吧，最好還是再等上兩個星期。到時候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事都沒了。這我可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的。看來你好象神經(jīng)太過敏，心情太緊張。而有時正是因為心情太緊張導致了經(jīng)期挪后。反正你只要聽我的話，不管你想怎么辦，現(xiàn)在你怎么也不能胡來一氣。先回家去，等到你真正弄清楚了再說，在那時以前，你最好千萬別采取任何措施?！?/p>

　　“可我早已服過一些藥丸子，但一點兒都不起作用，”羅伯達懇切地說。

　　“什么樣的藥丸子？”格倫醫(yī)生深切關注地問。聽了她說明以后，他僅僅這樣指出說：“嘿，這些藥丸子呀。得了吧，你要是真的有了身孕，那些藥丸子恐怕對你也并不會有真正功效。不過，我還得再一次勸你等一等為好。你要是發(fā)現(xiàn)第二次經(jīng)期又沒有來，到那時再想辦法也還來得及。不過，即便那樣吧，我還是衷心勸告你最好打消這種念頭。因為這會妨礙自然的法則，我認為是要不得的。你要是生下了孩子，好好關心他，這就要好得多了。那時，你在良心上就不會因殘害了一個小生命而又感到罪孽深重了?！?/p>

　　他說這些話時，態(tài)度很嚴肅，自以為言之有理?？闪_伯達正面臨（看來醫(yī)生根本理解不了的）恐怖，就象剛才那樣富于戲劇性地大聲嚷道：“但我可不能這么辦，醫(yī)生，我跟您說，我可不能這么辦呀！我可不能這么辦呀！您不會明白的。哦，除非我能設法把它擺脫掉，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可真不知道呀！我可真不知道呀！”

　　她搖搖頭，緊攥著拳頭，身子卻在搖來晃去。格倫醫(yī)生見她如此驚恐萬狀，心里也很難過，覺得這正是她自己一時胡鬧，才落到今日里這么可怕的下場?？墒?，作為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來說，他對這類事的態(tài)度一向非常冷淡，因為這類事只會給他招惹麻煩。所以，他的態(tài)度還是象剛才那么堅決，找補著說：“剛才我早跟你說過--”他慢條斯理地說?！盎羧A德小姐，如果這是你的真名字，我是堅決反對做這類手術的，正象那些年輕男女放蕩不羈，最后到了他們都覺得非做這類手術不可的時候，我也是堅決反對做的。這一類事，做醫(yī)生的斷斷乎不會過問，除非他樂意坐上十年班房。

　　而且，依我看，這一項法令是很公正的。別以為我不了解你目前處境對你該有多么痛苦。不過，盡管放心，總有人愿意幫助象你這樣的姑娘，只要你再也不想做有違道德與法律的事。因此，此刻我可以給你的最好勸告，就是：不論現(xiàn)在也好，還是往后任何時候也好，千萬不要病急亂投醫(yī)。最好回家去，找你父母把這件事如實告知他們。我敢對你說，這個辦法好得多--真的好得多。決不會象你現(xiàn)在想象的那么難受，也不會象你過去另有打算時那么邪惡。要是真的象你所想的，那么別忘了：這是關系到一條人命的問題。一條你要殘害的人命，對此我決不能給你一臂之助呀。說真的，我怎么也不會的。也許有一些醫(yī)生--這種人我知道到哪兒都是有的，他們看待自己的醫(yī)德，可遠遠不象我那么嚴格，但是，我可不能隨波逐流，也變成他們那號人。因此，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

　　“所以嘛，此刻我可以奉勸你的，就是：回家去找你父母，如實告知他們?，F(xiàn)在，也許你覺得很難受，可是慢慢來，你會覺得好一些。要是他們樂意的話，不妨讓他們上這兒來，跟我談一談。我一定想辦法，使他們相信，這壓根兒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過，對于你請求的那件事--我非常、非常抱歉。不管怎么說，我是不能做的。我的良心也不會答應的?！?/p>

　　話音剛落，他同情地望著羅伯達，但眼里卻流露出一種堅決的不改初衷的神色。羅伯達一見自己寄予醫(yī)生的全部希望驟然破滅，也就驚呆了。這時，她終于認識到，不僅僅是克萊德提供的消息，使她找錯了門，而且，不管她使出種種解數(shù)也好，還是想得到醫(yī)生憐憫也好，也全都失敗了。這時，她踉蹌地朝門口走去，未來的恐怖又襲上她的心頭。醫(yī)生非常客氣、非常遺憾地送別了她，隨即把門關上。她一走到大街上，置身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孤苦無告地偎依在那兒一棵樹干上--她整個身心力量一下子喪失殆盡。他已拒絕幫助她！他已拒絕幫助她！現(xiàn)在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