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斯蒂爾要我過去,以便將我介紹給坐在稍遠些的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我先將一個咖啡奶油小糕點吃完,然后很有興味地請我剛剛認識的一位長者詳細給我談談某些諾曼底地區集市的情況。這位老先生對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賞,我想可以把這朵花贈送給他。這并不是說,接踵而來的介紹沒有引起我任何快樂,在我眼中此事并不具有什么重要性。要說快樂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時候才體會到,是我回到旅館,一人獨處,又變成了我本人之后。有些快樂與拍照相似。心愛的人在場時,拿到的只是一張底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內部暗室時,才將這底片沖印出來。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關閉”著。
我的快樂體驗雖然這樣推遲了幾個小時,這次介紹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介紹時,盡管我們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賞賜,握著了一張“券”,適用于今后的快樂。我們朝思暮想希望得到這張“券”,已經好幾個星期。我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對我們來說,得到這張“券”不僅僅結束了艱苦的尋找——這只能使我們充滿歡樂——而且也結束了某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我們的想象將他歪曲了,我們惴惴不安,擔心他永遠不會認識我們,又使他變得格外高大。我們的名字在介紹人口中響亮道出的時候,特別是如果介紹人又像埃爾斯蒂爾那樣把我們的名字夾在贊揚之辭之中的時候——這個行圣事的時刻,與鬼怪故事中妖精一聲“變”,一個人驟然變成另一個人那個時刻很相似——我們熱切希望接近的那個女子驟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從前她本人一樣,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視我們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們這個人——在昨日還位于無限遠的雙眸中(我們以為,我們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傷心失望、漫不經心的雙目永遠也不會與她相對而視),我們原來尋找的有意識的目光,無法辨認的思緒,頃刻間就被我們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簡單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繪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鏡子深處。如果我們本人化成了與我們最不相像的人,這種轉化也會極大地改變人家剛把我們介紹給他的那個人,他的形狀就更相當模糊。我們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還是臉盆。但是,陌生女郎就要開口對我們說的幾句話,就和那些五分鐘之內在我們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蠟像家一樣靈巧。這幾句話使這個形狀明確了起來,而且賦予這個形狀某種決定性的因素,會將前一天我們的欲望和想象力發揮出來作出的全部假設一掃而光。無疑,即使來參加這個招待會之前,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已不再完全是那個值得擾亂我們生活的唯一幽靈。我們一無所知、勉強看清模樣的一個過路女郎,一直是幽靈。她與邦當太太是親戚,這已經限制了那些美麗的設想,已經堵住了美麗設想能夠傳播的一條路。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這個少女,對她了解越來越多,這種了解反倒要以減法計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為一個價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確實,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種在生活方面,與財團歸還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東西,財團稱之為本金已還股。她的姓,她的親戚,給我的設想加上了第一個邊框。我站在她身邊,又在她眼下的面頰上看到了那題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藹可親的樣子又是一個界限。最后,我聽到她該用“完全”這個副詞時卻使用“完美”這個副詞,真叫我大吃一驚。她是在談論兩個人,對一個人她說:“這個人完美得瘋瘋癲癲,但待人依然非常熱情。”對另一個人,她說:“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厭倦。”這樣使用“完美得”一詞令人不快,但是這表明一個人的教養、文化程度。我還真無法想象一個騎自行車的蕩婦、玩高爾夫球飲酒縱樂的繆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此外,這也不妨礙阿爾貝蒂娜經過這第一次變形之后,在我看來又變了好多次。一個人擺在你眼前所顯露出來的優缺點,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不同的角度走近它,這些優缺點會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來。正象在一座城市中,從某一條線來看,其名勝古跡分布得很零亂,而從另一觀點來看,它們則錯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偉而交相輝映。剛一開始,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驁不馴,反而很膽怯。對于我與她談到的每一個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風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這樣的形容語。由此判斷,我似乎覺得她很象樣而不是毫無教養。最后,她面孔上的瞄準點是有一側太陽穴相當火紅,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異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忘不了這眼神。但這還只是第二眼,肯定還有其它的地方,我會漸漸地走過去。正是這樣,并非不經過摸索,只有辨認出了剛開始時觀察的錯誤,才能達到對一個人的正確認識,如果這種認識是可能的話。但是,認識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我們對這個人的視角不斷校正時,他本人并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目標,他自己又變了。我們以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動了位置。我們以為終于將他看清楚了,但是我們捕捉到的僅僅是從前的影象。我們終于將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這時,這些影象已經再也不代表他了。
然而,朝著依稀望見的事物走去,朝著有功夫想象出來的事物走去,這個過程,不管會帶來怎樣不可避免的失望,對于感官來說,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過程,能吊住人的胃口。有的人,出于怠惰或靦腆,坐了馬車直接到他們認識的朋友家里去。到達之前,也從來不敢在路上看見自己向往的東西就停一停。這些人的生活該是多么單調乏味啊!
我回到住處,一面想著這次招待會,眼前又浮現出我乖乖跟隨埃爾斯蒂爾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之前吃完的那塊咖啡奶油小糕點,浮現出我送給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這一切,我們不知不覺而由情景選擇下來的細節,對我們來說,經過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構成了首次相逢的畫幅。但是,這幅畫,我似乎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遠的地方。我明白了,這幅畫不僅僅對我來說是存在的。幾個月以后,我與阿爾貝蒂娜談起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時,使我大為驚異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點,我送人的花。我認為的一切,當然我不能說這只對我有重要意義,但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現在我在阿爾貝蒂娜的思想中也見到了,轉化成了另一種說法,我根本想不到這會存在的。
從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處,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剛才轉述的那種回憶,這時我明白了,完全是變了一個什么魔術,叫我與一個人談了一會。魔術師技藝高超,這個人竟然與我在海濱跟蹤了那么久的那個少女毫無共同之處,而那個人被這個人所取代了。何況我本來可以事先預料到這一點,因為海濱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雖然如此,因為我在與埃爾斯蒂爾的交談中,已將那個少女與阿爾貝蒂娜認同,我便感到對阿爾貝蒂娜負有一種道德義務,要實踐自己向想象中的阿爾貝蒂娜許下的愛情諾言。由別人代理訂了婚,就自以為此后必須娶這個插進來的人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憶起那得體的風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說法以及那火紅的太陽穴,就足以平息我的憂慮。這種憂慮至少暫時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回憶這些還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欲望。這種欲望雖然很甜美,絲毫不痛苦,與對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時間長了,也會變得危險,叫我隨時隨地感到需要將這個新認識的人擁在懷中。她那得體的舉止,靦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隨和,使我想象力那毫無用處的馳騁停止下來,又產生了動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記憶立即開始取出相互獨立的一張張底片,在記憶展現的底片系列中,將底片上顯現的各個場景之間的任何關聯,任何進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張底片不一定就能毀掉前面的各張。面對著我與之交談過的那個平平常常、令人動情的阿爾貝蒂娜,我又看見大海對面那個神秘的阿爾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憶,也就是一些畫面,在我看來,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實。
為了再也不想這介紹相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又極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頰上的那顆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爾貝蒂娜離開埃爾斯蒂爾家的時候,我看見這顆痣是在下巴頦上。總而言之,我看見她時,我注意到她有一顆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記憶隨后又帶著這顆痣在阿爾貝蒂娜的面龐上漫游,一會兒放在這兒,一會兒放在那兒。
我感到與我認識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內小姐與她們幾乎無甚差異,頗為失望。但是,正象我對巴爾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礙我想去甘貝萊、阿方橋和威尼斯一樣,我心中暗想,雖然阿爾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樣,至少可以通過她認識她那一小幫朋友。
開始時,我以為在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還要在巴爾貝克待很久,我也一樣,所以我認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計地去見她,而等待時機來臨,叫我與她相遇。結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滿足于老遠地回我一個招呼。這真叫人擔心:如此下去,這整個夏季里,我每天反復跟她打招呼,卻可能事態毫無進展。
過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場雨過后,天氣很涼。海堤上,一個少女向我走來。她戴著一頂無邊帽,一幅套袖,與我在埃爾斯蒂爾家的聚會上見過的那個少女那樣截然不同,以致頭腦怎么也轉不過彎來,會從她身上認出這二者是同一個人。經過一秒鐘的驚異,我的腦子總算轉過來了。我想,那一秒鐘的驚異,并沒有逃過阿爾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時此刻我回憶起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體舉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氣和“小幫子”的舉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驚。此外,太陽穴不再成為面孔上的視力中心。也許是因為我處在另一邊,也可能是無邊帽遮住了太陽穴,也可能是那太陽穴并不總是發炎。
“這是什么天啊!”她對我說,“總而言之,說巴爾貝克夏季無盡頭,純粹是胡說八道!怎么,你在這什么也不干哪!從來也沒見過你打高爾夫球,去游藝場參加舞會。你也不騎馬。你該多煩悶啊!你不覺得一天到晚待在海灘上,人都變傻了嗎?啊!你喜歡當蜥蜴?你倒是有時間。我看出來,你跟我不一樣,我對各種運動都酷愛!拉索尼賽馬,你沒去吧?我們坐火車去的。我明白,坐這樣的破車,你不會覺得好玩!我們路上花了兩個小時!有那功夫,騎我的破車,已經打上三個來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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