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少女社會地位的變化,我還沒來得及察覺,在她們那流里流氣的面孔后面,又一個想法已經(jīng)扎下了根。原來我認為她們是自行車運動員、拳擊冠軍的情婦,現(xiàn)在又覺得她們很可能與我們認識的某一律師家庭關(guān)系非常密切了。這些發(fā)現(xiàn)的錯誤,對一個人觀念的改變簡直具有化學反應般的瞬時性!
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是什么樣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對于某一天她之于我如何,也毫無所知。甚至我在海灘上早已聽人說過的西莫內(nèi)這個姓,有人叫我寫出來的話,我可能會寫成兩個“n”,一點也料想不到這個家族對于只有一個“n”看得很重。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下,時髦玩藝越抓住一些雞毛蒜皮不放。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能并不比貴族的那些標記更毫無意義,但是,這些玩藝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異,更叫人驚詫。可能有過姓Simonnet的人干過壞事,甚至比這還糟。總而言之,據(jù)說,別人若是將他們的姓寫成兩個“n”,這西莫內(nèi)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猶如受了誹謗一般。蒙莫朗西家族為自己是法蘭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們?yōu)槲ㄓ凶约盒罩挥幸粋€“n”的西莫內(nèi)、而不是兩個“n”的西莫內(nèi),大概感到同樣自豪。
我問埃爾斯蒂爾,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他回答我說,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爾貝克的。有一個姑娘家的別墅就在海灘的盡頭,就是卡那維爾懸崖開始的地方。由于這個姑娘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的摯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個姑娘正是阿爾貝蒂娜·西莫內(nèi)。當然,有那么多條與海灘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無法準確無誤地認出那是哪一條街。人們希望記憶準確無誤,但是就在當時,視覺就是模糊的。然而,阿爾貝蒂娜與走進女友家的那個少女是同一個人,這一點實際上可以肯定。雖然如此,此后,棕色頭發(fā)的高爾夫球運動員在我面前呈現(xiàn)的無數(shù)形象,不論此形象與彼形象多么不同,全都重疊在一起。如果我沿著回憶的線索上溯,在這個特征掩護下,就象在一個內(nèi)部通道中一樣,我可以從所有這些形象面前經(jīng)過,而無法從同一個人中繞出來。反過來,如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與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個少女,我必須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確信又找到了阿爾貝蒂娜,她與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間,在散步中經(jīng)常停下來,高出大海地平線的那個,是同一個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與最初的那一個形象相分離,因為我無法在事后賦予她給我的雙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對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點。不管概率計算能給我什么保證,在小街與海灘的轉(zhuǎn)角處那樣大膽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為可能會愛上我的那個雙頰豐滿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與她重逢過。
我在這一小幫子的各個少女之間猶疑不定,她們每個人都保留了一點首先使我心蕩神馳的集體魅力。這種猶疑是不是又給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條,給我后來,即使在我最熱戀阿爾貝蒂娜——是我第二次談戀愛——的期間,留下一種間歇的而且短暫的不愛她的自由呢?由于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間游蕩,后來才固定在她身上,我的愛情有時在愛與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之間保留著某種“游戲”性質(zhì),這種游戲,象沒有對準的光束一樣,使愛情先落在別人身上,然后才回來施加在她的身上。我心中感到不自在與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必要的聯(lián)系,說不定與另一個人的形象也能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想法在閃電般的一瞬間,使我能夠?qū)F(xiàn)實化為烏有,不僅是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這樣的外部現(xiàn)實(我承認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是一種內(nèi)心狀態(tài),在這種心態(tài)中,完全從自己心中引出我愛的人的特殊品格,特別性格,使得愛情對我的幸福成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內(nèi)心的純主觀的現(xiàn)實。
“沒有哪一天,她們當中這個人或那個人不從畫室前經(jīng)過,不走進來稍微拜訪我一下的,”埃爾斯蒂爾對我說。如果外祖母叫我來看他的時候我立刻就來,很可能我早就結(jié)識阿爾貝蒂娜了。想到這里,埃爾斯蒂爾的話真叫我傷心。
她走遠了。從畫室里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想,她到海堤上會女友們?nèi)チ恕H绻以缒芎桶査沟贍栆黄鸬胶5躺先ィ矔Y(jié)識她們了。我編出一百樣借口來,好叫他同意跟我到海灘上去轉(zhuǎn)一圈。那個少女在那面小窗的窗框里出現(xiàn)之前,我的心是平靜的。現(xiàn)在我失去這種平靜。那面小窗,直到那時為止,在忍冬的包圍中是那樣動人,現(xiàn)在卻變得空蕩蕩了。
埃爾斯蒂爾對我說,他要去跟我走幾步,但是他不得不首先畫完正在畫的那幅畫。這叫我感到快樂,快樂中又夾雜著折磨。他畫的是花,但不是山楂花,刺玫花,矢車菊,蘋果花——我如果要向他訂一幅畫,我更希望訂畫這些花的畫,而不是一幅人物肖象,以便通過他天才的揭示,得悉我經(jīng)常在這些花前尋覓而始終不可得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埃爾斯蒂爾一面作畫,一面與我談植物,但是我聽不進去。光是他一個人已經(jīng)再也不夠,他現(xiàn)在只不過是那些少女與我之間必要的中介。他的天才,一小會以前對我來說,還賦予他以威望。而現(xiàn)在,只有在他即將把我介紹給她們的那一小幫子人眼中,他將這種威望給我一點點,這威望才有價值。
我踱來踱去,巴不得他趕快畫完。我抓住一些習作仔細端詳。許多習作靠墻翻過去,一個壓一個地摞在那里。我就這樣碰巧發(fā)現(xiàn)了一幅水彩畫。這幅畫大概是埃爾斯蒂爾繪畫生涯中很久以前某個時代的作品,使我特別著迷。一些作品不僅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樣不同尋常,那樣誘人,我們竟然會將作品魅力的一部份歸之于立意,似乎這種魅力,本來在大自然中就已經(jīng)具有物質(zhì)存在形式,畫家只要去發(fā)現(xiàn),去觀察,去描摹出來就行了。這樣的作品使人特別著迷。這樣的物品能夠存在,甚至將畫家的表現(xiàn)形式拋開不談也是美的,這就滿足了我們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來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論,而且為美學的抽象充當砝碼。
這幅水彩畫,是一位少婦的肖像。她并不美麗,卻屬于一種莫名其妙的類型。她頭上戴著一頂包頭軟帽,與帽沿上飾有櫻桃紅綢帶的瓜皮帽很相似。兩只手戴著露指手套,一只手擎著一支點燃的煙卷,另一只手將一頂純粹為了遮陽用的果園大草帽樣的東西舉到膝蓋那么高。她身旁有一張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滿了玫瑰花。這類作品妙就妙在它們是在特殊條件下完成的,而我們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這種情形,這幅畫即是如此。例如我們不知道一個女性模特兒那奇異的裝束是不是化裝舞會上的化裝,抑或一個老頭身著紅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這件衣服以迎合畫家的異想天開,可是我們不知道這是他的教授袍還是董事袍,還是他的主教披肩。我眼前的這張肖象畫,畫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這是一位昔日的年輕女演員,半化裝,而我不明白。她那短發(fā)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絲絨上裝沒有大翻領,中間是白色的硬胸。這瓜皮帽和上裝叫我拿不準這時裝是何時期之物,這模特兒是男是女。結(jié)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畫家最明快的一幅畫以外,我什么也說不準。
這幅畫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擔心所擾亂,我怕埃爾斯蒂爾又磨磨蹭蹭,叫我錯過了那些少女,因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經(jīng)傾斜而偏低了。這幅水彩畫上,沒有哪一件東西可以簡簡單單地加以證實就算了事,之所以畫出來,那是因為在這場景中有用。畫衣著是因為那女子必須穿衣,畫花瓶是因為有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愛,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莖插在瓶中,猶如浸在與水一樣清澈、幾乎與水一樣液態(tài)的物質(zhì)中。女子的服裝以獨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親切的魅力籠罩著她,似乎工業(yè)產(chǎn)品可以與造物主的奇跡相媲美,這些奇跡就和母貓皮,石竹花瓣,鴿子羽毛一樣嬌嫩,視覺接觸時感到那樣甜美,畫得那樣鮮艷。硬胸雪白,細如雪霰,那輕盈的褶皺呈鐘形小花狀,恰似鈴蘭的花朵,在房間明亮的折射光中開放。這折射光本身本來很強烈,但是正象花束會在被單上映出縷空的花朵一樣,這光線也稍稍減弱了一點。上裝的絲絨閃射著珠光,這里那里有什么豎起來,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亂的石竹花。但是人們特別感覺到的,是埃爾斯蒂爾對一位年輕女演員的這身化裝服飾會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道德敗壞完全不在乎,對他來說,她會對某些觀眾那已經(jīng)麻木或已經(jīng)墮落的感官產(chǎn)生什么樣的刺激,與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著力于這些模棱兩可的特點,就像著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極盡所能加以強調(diào)的美學成份一樣。
循著面部線條看,似乎就要承認其性別是一個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了。可是就在這時,那性別又消失了,再過去,重又出現(xiàn),而暗示給人的,毋寧是這樣的想法:這是一個女性化的、有惡習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后性別又逃走了,始終無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種耽于幻想的憂郁,與屬于花天酒地的階層和戲劇界的那些細節(jié)形成強烈對比,這個特點并不是最不會使人心緒動蕩的。此外人們會想,這是假扮的,著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裝似乎主動送給人家去撫摸的這個年輕人,很可能覺得再加上點保留在內(nèi)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憂郁這樣浪漫主義的表情,會更有刺激性。肖象的下方寫著:MissSacripant,一八七二年十月。
我忍不住叫起好來。
“噢,這算不上什么,是年輕時候匆匆畫成的東西,那是給雜耍劇院演出畫的服裝。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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