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一直到星期日傍晚,在這整段時間里,他早已不再去想麗達、迪拉特,或是澤拉,凈在想這次大好機會。有幸親臨如此高門鼎貴的府邸,顯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這件事中唯一的障礙,還是這個吉爾伯特?格里菲思,此人不論在何時何地,始終用那么嚴肅、冷峻的目光打量他。到時,也許他就在那里,恐怕他又要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派頭,逼使克萊德感到自己地位低下--克萊德有時不能不承認吉爾伯特果然是常常得逞的。毫無疑問,要是他(克萊德)在格里菲思一家人面前表現得太神氣,事后吉爾伯特準在廠里工作上找岔兒,來報復他。比方說,他可以在他父親面前說些凈是對克萊德不利的話。當然,如果老是把克萊德放在這個糟透了的防縮車間,也不給他表現機會,那他還有什么出人頭地的指望呢?克萊德一到這里,就同這個長相簡直跟他一模一樣,但不知怎的總是容不了他的吉爾伯特給撞見了--這真可以說是他倒霉透頂。
不過,盡管心中有這么多疑慮,克萊德還是決定要充分利用這次大好機會。于是,星期日傍晚六點鐘,他就動身去格里菲思府邸,因為即將面臨一次考驗,心里也就非常忐忑不安。他一走到大門口,經過一座拱形的大鐵門,走上一條迂回曲折、路面寬敞的磚砌過道,徑直來到了主樓正門入口處。他幾乎感到有如探險時的心驚膽顫,舉起了大鐵門上沉甸甸的門閂。當他沿著過道徑直往前走去的時候,心里想他很可能成為一雙雙犀利而又嚴厲的眼睛注視的對象。說不定塞繆爾先生,或是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或是格里菲思兩姐妹里頭的一個,正從掛著厚厚的窗簾后面仔細看著他。從樓下窗子里,有好幾盞燈正迸射出一種柔和、誘人的亮光。
不過,克萊德這種惴惴不安的心境,畢竟是瞬息即逝。因為,不一會兒一個仆人打開了門,接過他的外套,諸他走進那個給他印象很深的大客廳。即便克萊德見識過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和芝加哥聯誼俱樂部,照樣覺得這個大客廳非常華麗,廳內陳設精致漂亮,還有富麗堂皇的地毯、掛幔,等等。一座又高又大、火苗兒正旺的壁爐前,圍著一些沙發和椅子。此外還有幾盞燈、一臺高高的座鐘和一張大桌子。這時客廳里一個人也沒有。不過,就在克萊德坐立不安、東張西望之際,只聽到從客廳后面大樓梯上傳來綢衣窸窣的響聲。但見格里菲思太太,一個秉性溫和、瘦骨嶙峋、臉色蒼白的婦人,正下樓朝他走來。可是她步履輕盈,態度可親,雖說跟她往日一樣,不免有些拘謹。寒暄之后,他覺得在她面前心情相當輕松自在。
“我的侄兒,可不是嗎?”她微笑著說。
“是的,”克萊德回答得很簡短,但由于心里緊張,就顯得異乎尋常地一本正經。“我--就是克萊德?格里菲思。”“見到您,我很高興,歡迎您上我們家里來,”格里菲思太太一開頭就這樣說,語氣顯得相當泰然自若,這是多年來她跟本地上流社會人士交際應酬的結果。“當然羅,我的孩子們也很高興。貝拉和吉爾伯特正好都不在家,不過,我想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我丈夫此刻正在休息,但我剛才聽到他走動的腳步聲,大概一會兒就下樓了。請您在這里坐坐,好嗎?”她指著他們中間的一張大沙發。“星期日晚上,我們通常僅僅家里人在一塊吃飯,所以,我想,要是您能來,跟我們一家人敘敘,那可敢情好呀。您覺得萊柯格斯怎么樣?”
她在壁爐前一張大沙發上坐下,克萊德為了表示尊敬她,怪別扭地坐在離她有相當距離的座位上。
“哦,這個城市--我可非常喜歡它,”他盡量模仿她的口吻,笑瞇瞇地回答說。“當然羅,我去過的地方還不太多,不過,就我所見到的來說,我是喜歡這個城市的。我一輩子所見過的大街,就數你們這條街最漂亮的了,”他興沖沖找補著說。“房子都這么大,院子又這么美啊。”
“是啊,我們萊柯格斯人常常把威克帝大街引以自豪,”格里菲思太太微笑著說。這條大街上她自己府邸那種顯赫榮光,她歷來是贊不絕口的。她和他丈夫一直不斷往上爬了這么長時間,才到達了這條大街。“不拘是誰,見了這條大街,好象都有同感。這條大街是很多年以前才修建而成的,那時節,萊柯格斯還只不過是一個村子罷了。不過,只是在最近十五年內,才變得象現在那樣漂亮。”
“哦,現在,您一定得給我談談您媽媽、爸爸的情況。您也知道,我跟他們從沒有見過面。當然羅,我時常聽我丈夫談到他們--那就是說,談到他的弟弟,”她給自己糾正說。“我想,他也從來沒有見過您媽媽吧。您爸爸近來好嗎?”
“哦,他身體很好,”侄子回答得很簡短。“媽媽也很好。目前他們住在丹佛。從前,我們在堪薩斯城住過,但三年前全家都搬到那邊去了。最近,我還接到媽媽一封信。她說一切都很好。”
“這么說,您和她一直通信,是嗎?那很好,”她微笑著說,因為克萊德的模樣兒使她很感興趣,而且,就總體來說,她還相當喜歡克萊德的模樣兒。他長得那么雅致,舉止儀態,又是那么落落大方。最主要的是,他長得活象她自己的兒子,開頭她大吃一驚,繼而卻被他所吸引住了。要說還有哪兒不象的話,那就是,克萊德長得比她兒子高大些、結實些,因此也就更瀟灑些,這一點只怕她決不肯坦白承認罷了。
因為她覺得,吉爾伯特雖然脾氣倔犟,有時甚至對媽也要怠慢無禮,這種情況確實存在,然而卻也是一種習慣性的矯揉造作。在她心目中,吉爾伯特依然是個精明強悍,干勁十足的青年人,善于衛護自己和自己所作的結論。而克萊德就比較軟弱,模棱兩可,畏縮不前。她兒子的才能,想必是由她丈夫的天賦和她的家系中跟吉爾伯特十分相象的某些親戚的血統造成的。至于克萊德,他的性格之所以軟弱,也許由于他父母乃是市井細民的緣故吧。
格里菲思太太解決這個問題時,完全袒護自己的兒子。隨后,正當她要打聽一下克萊德的兄弟姐妹的情況時,突然塞繆爾?格里菲思走了進來,把她的話給打斷了。這時,克萊德早已站了起來。老格里菲思再一次用犀利無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發現他至少在外表上還令人十分滿意,開口說:“哦,是您在這兒,嗯?后來我就再沒有見您,他們已把您安置好了,是吧?”
“是的,先生,”克萊德回答說,并在這位大人物面前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
“啊,那敢情好。請坐!請坐!他們把您安置好了,我很高興。我聽說現在您在底下防縮車間工作。說不上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不過,要從頭學起嘛,也不算是一個壞地方--都得從基層做起。頂呱呱的人,有時候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微微一笑,找補著說,“您來的時候,我正好去外地,要不然,我早就跟您會面啦。”
“是的,先生,”克萊德回答說。直到格里菲思先生已坐在長沙發旁邊一張寬大的椅子里,克萊德才敢再坐下來。格里菲思先生見克萊德身穿一套普通的常禮服、一件打褶的漂亮襯衫,系上一條黑領帶,跟前次在芝加哥看到他所穿的俱樂部制服相比,就覺得他甚至比過去還漂亮些--根本不象他兒子吉爾伯特所說的那樣不顯眼和微不足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何嘗不知道做生意需要魄力和才干,而且發覺克萊德無疑缺乏這些素質,因此,他倒是很希望能從克萊德身上看到更多活力和干勁。這就更加富有格里菲思家族的特色,也許會讓他的兒子更加高興哩。
“喜歡您現在的工作嗎?”他屈尊俯就地問。
“哦,是的,先生,說得更確切些,我并不特別喜歡,”克萊德如實相告說。“不過,我并不介意。依我看,要從頭學起,不論干啥工作都好。”這時,他心里很想給伯父留下好印象,好讓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干更好一些的工作。再說,他的堂兄吉爾伯特并不在場,也給了他敢于陳述個人意見的膽量。
“哦,應該有這種精神,”塞繆爾?格里菲思相當滿意地說。“可我得承認,在整個工藝過程中,這一部分并不是最讓人喜歡的,不過,要從頭學起的話,這倒是頂基本的,不能不了解。現在,不論是哪一行,誰都不能一下子出人頭地,當然羅,都得需要經過一段時間。”
克萊德聽了這句話,捫心自問,真不知道他在樓底下那個陰沉沉的地下室里還得待多久呢。
正當他在暗自尋思,麥拉走進來了。她好奇地瞅了他一眼,發現他并不象吉爾伯特所描述的那樣索然無味,心里很高興。她發覺,克萊德的目光里--仿佛有些緊張不安,而且多少有些鬼鬼祟祟、苦苦哀求,或是有所尋求似的--這一下子引起了她的興趣,也許還讓她聯想到自己性格里也有某些相似之處。因為,她自己在上流社會交際應酬方面也不見得十分得意。
“麥拉,這是你的堂兄,克萊德?格里菲思,”克萊德站起身來時,塞繆爾漫不經心地說。“她是我的女兒,麥拉,”他又對克萊德找補著說。“他就是我常常跟你們談到的那個年輕人。”
克萊德鞠了一躬,隨后,握了一下麥拉伸給他的冷冷的、沒有活氣的手,但還是覺得她對他的態度要比別人更為友好、更為周到。
“哦,既然現在您已經來了,我希望您會喜歡這個地方,”她和顏悅色地開始說話了。“我們大家都喜歡萊柯格斯。只是您到過芝加哥,我想,您會覺得這里太寒傖了。”她微微一笑。而克萊德在所有高門鼎貴的親戚面前卻感到很拘束、很生硬,所以只好回了她一句客套話“謝謝您”。他正要坐下來,這時門敞開了,吉爾伯特邁開大步,走了進來。(在這以前,只聽見外面一輛汽車嗚嗚響,停在東頭大門口。)“就這么一會兒,道奇,”他向外面一個什么人打招呼說。“我可待不了多久的。”隨后,他對自己家里人說:“請各位原諒,我馬上就回來。”他沖上后面的樓梯,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他那種冷若冰霜、無動于衷的目光,曾經使克萊德在廠里感到惴惴不安,這時又向克萊德掃了一遍。他身上穿的是駕車兜風時穿的亮條紋、中間索腰帶的行裝,還戴上一頂黑色皮帽子和寬口大手套,看起來倒是頗有軍人氣概。他生硬地向克萊德點了一下頭,又添了一句“您好”,接著把一只手神氣十足地搭在父親肩頭上,說:“您好,爸。您好,媽。非常抱歉,今兒晚上我不能跟你們在一塊,不過,我跟道奇和尤斯蒂斯剛從阿姆斯特丹回來,要去找康斯坦斯和杰奎琳。布里奇曼家里還有點事。不過,天亮前我會回來的。反正不管怎么說,明兒早上我會上辦事處去的。爸爸,您一切都很好吧?”他對父親說。
“是啊,我可沒有什么好嘀咕的,”他父親回答說。“不過,我覺得你好象打算玩個通宵,是嗎?”
“哦,我可沒有這個意思,”他兒子回答說,壓根兒把克萊德撇在一邊。“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兩點鐘不回來,那我就在那里過夜啦。就是這么回事,明白吧。”他怪親熱地又輕輕拍拍父親的肩膀。
“但愿你開車可千萬不要象平時那么快,”他母親咕噥著說。“那樣太不安全啦。”
“一小時十五英里,媽。一小時十五英里。行車規定我知道,”他自命不凡地微微一笑。
克萊德不能不注意到吉爾伯特同父母說話時那副降尊紆貴的權威語調。顯然,在這里,如同在廠里一樣,他是一個數得著的重要人物。這里,除了他的父親,也許沒有人可以得到他的尊敬了。他的態度多么傲慢--克萊德心里這么想。
做-個富翁的兒子,用不著自己辛辛苦苦去發家立業,可照樣是那么傲氣,自以為了不起,又掌握了那么大的權勢--這該有多好啊。是的,這個年輕人對克萊德說話時的語氣,當然,也很傲慢,很冷淡。不過,只要想一想:這樣一個年輕人,他手里就掌握了那么大的權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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