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克萊德在中央大道逛了一圈以后,馬上覺得這個地方跟他最近所熟稔的那個世界該有多么不一樣。這里的一切,在他看來,規模要小得多了。半個鐘頭前下車的那個火車站是那么小,那么死氣沉沉,他一看就很明白壓根兒沒有多少車馬的喧囂聲。工廠區正好位于這座小城鬧市中心區對面,莫霍克河對岸,也不過是一片紅色和灰色的建筑物,偶爾才有一個煙囪森然矗立。
那兒有兩座橋--相距五六個街區--跟市區連接起來--其中有一座橋直接通往火車站。這是一座路面寬闊可以通車的大橋,有一條有軌電車通過這里,然后沿著兩旁稀稀落落、點綴著商店和小小家園的中央大道轉彎而去。不過,中央大道上車輛、行人、汽車,倒是相當熱鬧。他下榻的這家飯店,臨街有一長溜大塊玻璃窗,窗后可以后到一些棕櫚樹和高大圓柱,以及散放其間的許多椅子。它的斜對面,是斯塔克公司的棉毛紡織品商場,規模很大,有四層樓,由白磚砌成,至少有一百英尺長,在它的明亮、有趣的櫥窗里,陳列著到處可見的一些眼下最時髦的模特兒。此外還有好幾家大商店,一家普通旅館,幾個汽車樣品間和一座電影院。
他往前走啊走的,突然發現自己又走出了市區,置身于街道寬敞、濃蔭蔽日的住宅區。那一帶房子,不管是哪一幢,看來地面都很開闊,有草坪,一般還有一種舒適、靜謐和莊嚴的氣派,甚至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幢房子還要有過之無不及。總之,他只是走馬看花地逛過了這座小城中心區以后,就覺得它別具一格,雖然區區一座小城的街道,卻也說得上富麗奢華了。那么多威風凜凜的鐵柵欄,兩旁栽上花的小徑,成片樹林子和一簇簇灌木叢,還有漂亮的豪華汽車,有的停放在門廊里,有的奔馳在戶外寬闊的大道上。鄰近有一些商店--離中央大道和商業中心區最近,這條寬敞、漂亮的大道就從這里開始--這些商店里,陳列著豪華、漂亮的商品,諸如汽車、珠寶、女用內衣、皮貨和家具,而且只有講究享受的有錢人才感興趣。
不過,他的伯父和伯父的家,又在哪兒呢?是哪一所房子?在哪一條街上?是不是比他在這條街上見到的更寬大、更漂亮?
他轉念一想,他非得馬上回去,上伯父那兒去報到。他還得找到工廠地址,大概是在河那邊吧,他也得上那兒看他去。見面時他該說些什么呢?舉止態度又該怎樣呢?伯父會給他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呢?他的堂兄弟吉爾伯特,是個什么樣兒呢?他對他可能會有什么個想法?伯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就提到過自己的兒子吉爾伯特。他沿著中央大道朝火車站往回走,沒有多久就來到了他正要尋摸的那家很大的工廠墻根前。這是一幢用紅磚砌成、高六層的大樓,差不多有一千英尺長。四面幾乎都是窗子--至少最近增設的專做領子的那一部分是這樣。后來克萊德知道,老廠區已通過幾座橋與新建的大樓連成一片。河沿著兩座廠房南墻,跟莫霍克河平行。他發現里佛街還有好幾處大門,相距一百英尺以上--每一處都有一個身穿制服的工人把守--一、二、三號門上都標著“只準職工出入”--四號門上寫著“辦公處”--五、六號大門,看來是裝卸貨物專用的。
克萊德徑直往辦公處大門走去,發現并沒有人攔阻他。他通過兩重轉門,走到坐在鐵柵欄后電話桌旁的一個接電話的女士跟前。鐵柵欄上有個小門--顯然是通向總辦公處唯一的一道門,而這道門就歸這位女士把守。她身子又矮又胖,三十五歲,長得一點兒都不好看。
“您有什么事?”她一見克萊德就大聲問。
“我要見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克萊德一開頭不免有些心神不安地說。
“什么事?”
“哦,我是他的堂兄弟。我的名字叫克萊德?格里菲思。這里是我伯父塞繆爾?格里菲思的信。我想,他會見我的。”
他把那封信一放到她面前,發現她那相當嚴峻、非常冷淡的表情就一下子變了,變得與其說是和藹可親,還不如說肅然起敬了。她之所以對他產生很深印象,顯然不僅僅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是因為他的儀態風度。她佻巧、好奇地開始仔細打量著他。
“讓我看看他在不在呢,”她彬彬有禮地回答他,一面接通了吉爾伯特?格里菲思辦公室的電話。回話顯然是說: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現在很忙,不能打擾他;她也回話說:“來客是吉爾伯特先生的堂兄弟--克萊德?格里菲思先生。他還帶著塞繆爾?格里菲思先生的一封信。”隨后,她對克萊德說:“請坐吧。也許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馬上就接見您的。現在他正忙著呢。”
克萊德注意到她說話時對他異乎尋常地恭恭敬敬,這是他一輩子都沒領受過的,因而感到異常激動。只要想一想,他就是這樣有錢有勢的人家的近親、堂兄弟啊!偌大的工廠!廠房有這么寬、這么長、這么高--他看清楚了--有六層樓。剛才他從河對岸走過,從好幾個敞開的窗子里望見許多寬敞房間里許許多多姑娘和婦女在緊張地工作。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激動起來。因為,這幢大樓高高的紅墻,仿佛體現了活力和真正物質成就,這種成就在他后來簡直是無懈可擊。
他兩眼望著這個接待室的灰色墻壁--里面一道門上有這么幾個字:“格里菲思領子襯衫公司總經理:塞繆爾?格里菲思秘書: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心里納悶,真不知道廠里是什么個樣子,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冷淡呢,還是和氣?友好呢,還是不友好?
克萊德正坐在那兒沉思默想的時候,那個女人突然側過臉來對他說:“現在您可以進去了。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的辦公室在這一層樓最里面,是對著河邊的。里面每個職員都會指給你看的。”
她欠了一下身子,仿佛要給他開門,但克萊德一望而知她的想法,就打她身邊匆匆走過。“謝謝你,不打擾你了,”他非常熱情地說,同時推開玻璃門,兩眼注視這個差不多有一百來個工人的房間--里面多半是青年男女。所有的人顯然都在專心干活。他們大多戴著綠色遮護罩。幾乎人人穿著短的羊駝呢工作服,或則襯衫袖子上罩著防護袖套。年輕的女工,差不多個個都穿著整潔、漂亮的格子布衣服,或是工作時穿的套裙。這個大房間,中間不隔開,有許多白色圓柱。舉目四顧,都是辦公室,上面寫著廠內各部門負責人的名字--斯米利先生、拉奇先生、戈特博伊先生、伯基先生。
接電話的女士說過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辦公室在最后一間,克萊德毫不猶豫地沿著有鐵柵欄的過道徑直往前走去,只見一個半敞開著的門上寫著:“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秘書”。他遲疑了半晌,心里真不知道該進去呢,還是不進去,隨后才輕輕敲了一下門,馬上聽見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喊道:“進來。”克萊德就走了進去,迎面看見一個年輕人,個兒也許比他矮小些、年紀稍微大些,當然頭腦比他要冷靜、精明得多--總之,正好就是克萊德夢想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年輕人--精通管理業務,顯然很威嚴,很能干。克萊德馬上發覺,他身穿一套淡灰色長條子西服,因為春天快要到了。他的頭發顏色比克萊德淡一些,從太陽穴和額角往后梳去,而且搽得油光锃亮。克萊德一開門,就覺得他那明亮、澄澈、淡藍色眼睛,仿佛鉆孔似的盯住自己。他戴著一副只在辦公時才戴的大型角質邊框眼鏡。那對透過鏡片窺探著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克萊德仔細打量一番,從他的鞋子一直到他手里拿著的圓形棕色呢帽。
“你--大概就是我的堂兄弟吧?”克萊德走上來、一站住時,他冷冰冰地說--嘴邊露出當然不太友好的微笑。“是啊,我就是,”克萊德回答說。這種故作鎮靜、乃至于冷冰冰的接見,不由得使他掃興和困惑不解。他頓時覺得,眼前這家大工廠,伯父畢竟是以其非常卓越的才干建起來的,他可不能象自己尊敬伯父那樣尊敬他的堂兄。他內心深處倒是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至多只不過是這個大廠商的繼承人,別的沒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由于他父親的才干,他壓根兒沒法神氣活現,擺出一副頂頭上司的架子來。
可是,克萊德要求在這里得到器重,本來就是毫無特別理由,同時也無足輕重。而他對人們可能做到的一切,卻是非常感激的。所以,他早就覺得深深地欠了人情債,就竭力陪著一副奉承討好的笑臉來。殊不知吉爾伯特?格里菲思似乎一下子把這副笑臉當成一種傲慢無禮的標志,對此斷斷乎不能容忍,再說,克萊德只不過是一個堂兄弟,況且還是一個向他父親懇求幫助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父親不怕麻煩,對自己侄子發生興趣,并使吉爾伯特毫無選擇的余地,所以,他便一面繼續譏刺地笑著,心中暗自琢磨堂兄弟,一面說道:“我們都是這樣認為,你在今、明兩天會來的。一路上很愉快嗎?”
“哦,是的,很愉快,”克萊德回答說。這一問讓他心里感到有點兒別扭。
“這么說,你很想學做領子這一行,是嗎?”瞧他那語調和態度,簡直已是大大地降貴紆尊了。
“我當然很想學點本領,趕明兒好歹讓我也能出人頭地,”克萊德和顏悅色地回答說,心想盡可能撫慰一下這位堂兄弟。
“哦,我父親已把他在芝加哥跟你的談話說給我聽了。不過,從他的話里,我覺得你不論在哪個方面都是沒有實際經驗。比方說,管帳你就不懂,是不是?”
“是的,我不懂,”克萊德有些遺憾似的回答說。
“你也不會速記,或是類似這樣的工作吧?”
“不會,先生,我不會。”
克萊德說話時,深感自己不論在哪個實際知識領域都是嚴重缺少訓練,頗有切膚之痛。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兩眼直瞅著他,仿佛在說,從本公司的觀點來看,他簡直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的。
“哦,我看,你最好是,”吉爾伯特接下去說,好象只是此刻作出這樣決定,事前父親并沒有對他作出過明確指示似的,“先到防縮車間去工作。本廠產品制造過程是從那里開始的,你不妨從頭學起就得了。我們先讓你在下面試試看,往后了解清楚了,給你再作安排。你要是多少熟悉辦公室的工作的話,也許這里就用得著你了。”(克萊德一聽這話,臉就一沉。這表情立即被吉爾伯特所察覺并使他感到高興)“不過,無論你做什么事,這一行的實際方面學會了,同樣也好嘛。”他冷冰冰地找補著說,壓根兒不想安慰克萊德,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他見克萊德沒有吭聲,又接下去說:“我看,你上這兒來工作以前,最好先在什么地方安頓下來。你還沒有租好房間,是吧?”“沒有,我是中午火車才到的,”克萊德回答說。“一路上有點臟,需要洗一洗,因此,我就借宿在一家旅館。我想過后另找個地方。”
“那敢情好啊。不過,你自己不用去找了。我會關照總務給你找一家好的寄宿舍。本城的情況他可比你熟悉。”這時,吉爾伯特心里想克萊德畢竟是近親、堂弟,讓他隨便住在什么地方總是不很合適。同時,他也非常擔心,生怕克萊德會以為吉爾伯特家對自己住在哪兒也很關注似的。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最后,他暗自尋思,既然自己輕而易舉地已把克萊德安排好、控制住了,克萊德便不論在吉爾伯特家里,還是在他父親,以及所有在廠里工作的人心目中,都不會得到非常器重了。
他伸手摁了一下桌上一個電鈕。一個身穿綠格子布衣服、正經八百、沉默寡言的姑娘走了進來。
“請惠甘先生來一趟。”
她告退后不一會兒,走進來一個中等身材、惴惴不安,但身體相當結實的人。瞧他那副神氣仿佛心情緊張到了極點。他大約四十歲--從來俯首聽命,唯唯諾諾--這時好奇而疑惑地東張西望著,好象心中納悶,不知哪兒又出了新的差錯。克萊德馬上發覺,此人的頭總是朝前耷拉著,當他的眼睛抬起來的時候,那神情仿佛他真的不敢仰望他的主子呢。“惠甘,”年輕的格里菲思威風凜凜地開口說,“這位是克萊德?格里菲思,是我的堂弟。你記得前次我跟你談到過他吧。”
“是的,先生。”
“這樣吧,他暫時分配到防縮車間。你不妨先給他說說該怎么做。隨后,你最好讓布雷莉太太告訴他上哪兒能找到一個房間。”(所有這一切,吉爾伯特和惠甘在一周前就已經談定了,可他現在說起來,就象他此刻出的主意似的。)“還有,你最好讓考勤員把他的名字登記入冊,從明天上午算起,明白了嗎?”
“是,先生,”惠甘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就是這些嗎?”
“是的,就是這些,”吉爾伯特神氣活現地結束了這場談話。“你跟惠甘一塊去,格里菲思先生。一切他都會關照你的。”
惠甘側過身去對克萊德說:“跟我一塊走,格里菲思先生,”克萊德發覺此人說話很客氣--盡管堂兄對自己顯然持屈尊俯就的態度,惠甘一走出辦公室,克萊德就跟在他后面。年輕的吉爾伯特馬上精神奕奕地掉過頭去辦公,一面還直晃著腦袋。這時,他認為:論智力,克萊德也許只不過跟大酒店里侍應生不相上下。要不然他又干嗎上這兒來。“我真不知道他想在這兒做些什么?”他繼續想道,“他又打算在這兒得到些什么呢?”
克萊德跟在惠甘后頭邊走邊想: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地位,可真了不起啊。他無疑是來去全憑自己高興--來得遲,走得早,而且在城里什么地方,跟他的父母姐妹住在一幢很漂亮的府邸里--那是不消說了。可是他自己呢--吉爾伯特的堂兄弟,富翁塞繆爾?格里菲思的侄子,此刻被打發到這家大廠一個極小的部門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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