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母親頭一次回信,已有兩個月過去了,這時,他心里幾乎每天都在琢磨,應該馬上有所作為才好。有一天,一個到芝加哥來的客人在他干活的店里買了一大包領帶和手絹,正好要他送到杰克遜林蔭大道聯誼俱樂部去。殊不知他一進去,突然撞見了什么人來著?不是穿著俱樂部雇工制服的拉特勒,還會是誰呢?拉特勒專門負責入口處問訊和收轉包裹雜品。
開頭,不管是他,就是拉特勒,誰都沒有鬧清楚他們倆如今又面對面地碰上了,但過了半晌,還是拉特勒先叫了出來:“克萊德!”接著一把抓住他,雖然欣喜若狂,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聲音壓得很低,找補著說:“乖乖,真想不到在這兒碰上了!你這機靈鬼!你是怎么啦?大包就撂在這兒。可你到底打哪兒來?”克萊德同樣激動萬分,大聲喊道:“哎喲喲,我的老天爺哪,這可不就是湯姆嗎?你是怎么啦?你就在這兒工作嗎?”
拉特勒(如同克萊德一樣)在這一剎那,幾乎忘掉了他們倆之間休戚相關的那個令人痛苦的秘密,隨后才回答說:“是啊。當然羅,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在這兒差不多快一年啦。”說罷,猛地把克萊德的手一拉,好象是說:“別吭聲!”把克萊德拽到那個年輕人聽不見的地方(因為剛才克萊德進門時,拉特勒正在跟這年輕人說話),找補著說:“噓!我在這兒工作,用的是真名實姓,不過,我可不讓人們知道我是從堪薩斯城來的,你懂嗎。所以人們都認為我是從克利夫蘭來的。”
話音剛落,他又一次怪親熱地捏了一把克萊德的胳臂,從頭到腳,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克萊德同樣無比激動,找補著說:“當然羅,我懂。這就很好嘛。你還認得我,我很高興。現在我的名字叫臺納特,哈里?臺納特。你可別忘啦。”兩人一回想起往日情景,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不過,拉特勒一發覺克萊德身上穿的是送貨員制服,便說:“是開送貨車,嗯?嘿,真是太逗人。你也開送貨車。想一想,真要笑死我了。你干嗎耍弄這個?”拉特勒發現自己一扯到克萊德目下的遭際,克萊德臉上就露出不快的神色,這時,克萊德馬上回答說:“唉,說心里話,我壓根兒不想干這個活兒。”他又接下去說:“不過,聽我說,我們倆總得在一塊扯一扯。可你住在哪兒?”(克萊德把自己地址告訴了他。)“這樣就得了。我六點鐘下班。你完事后,干嗎不過來坐坐。要不然,我再告訴你--比方說我們就在--嗯,在倫道夫街‘亨利西’見面,怎么樣?可以吧?比方說,七點鐘。我六點鐘下班;我也可以七點鐘上那兒去,只要你覺得方便就得了。”
克萊德由于同拉特勒聚首重逢,真是喜出望外,就樂呵呵地點頭同意了。
他爬上了自己的車子,繼續送貨去,不過,這天下午,他心里始終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跟拉特勒晤面這件事。五點半,他就急沖沖趕到車房,然后再到他在西區的寄宿舍,換上出門穿的衣服,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亨利西”。他剛站在大街拐角處,不一會兒,拉特勒也來了,他是那樣樂樂呵呵,親親熱熱,特別是身上的穿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整潔。
“喂,老兄,我一看見你,就打心眼里高興!”他一開頭就這樣說。“你知道吧,打從我離開堪薩斯城以來,咱們這一伙里就數你是見到的頭一個。一點沒錯。我離家以后,我妹妹寫信告訴我,說好象誰都不知道希格比、赫吉或是你的情況究竟怎樣。斯帕塞那個家伙,給抓起來,關了一年--你聽說過嗎?真倒霉,嗯?不過,多半并不是因為撞死了那個小女孩,而是因為私自開走別人的車子,沒有駕駛執照開車,并且,不顧警察招手,他還是不肯停下來。他之所以挨罰,原因就在這里。不過,聽我說,”這時,他煞有其事地把聲音壓低,說:“我們要是給抓住了,可也都得挨罰啊。嘿,那時我真害怕,就拔腳跑了。”他又一次格格大笑起來,不過有一點兒歇斯底里似的。“簡直就象馬兒草上飛啊,嗯?我們還把他和那個姑娘給扔在車廂里。哦,聽我說。真夠嗆,嗯?不過,那時候你又有什么辦法?我們犯不著個個都給警察抓走啊,嗯?她的名字叫什么來著?勞拉?賽普。我還沒有看見,你就滑腳溜啦。還有你的那位小妞布里格斯,也跟著溜了。你陪她一塊回家,是嗎?”
克萊德搖搖頭。
“不,我才沒有哩,”他大聲喊道。
“哦,那你上哪兒去了?”拉特勒問。
克萊德向他如實相告。聽了克萊德流浪的經過以后,拉特勒說:“嘿,你知不知道,出事以后不久,那個小妞布里格斯小姐就跟一個家伙到紐約去了,你知道了嗎?路易斯跟我說,她跟一個煙鋪里的伙計一塊跑了。就在她出走以前,路易斯看見她身上穿著一件新的裘皮外套。”(克萊德傷心地往后退縮了一下。)“嘿,當初你跟她一塊兒鬼混,才上了老當。她壓根兒沒把你放在心上,不論是誰,她也都是這樣。不過,依我看,你倒是對她著了迷,嗯?”他樂哈哈地向克萊德露齒一笑,往他胳肢窩里捏了一把,還是照自己老脾氣,把他逗弄一番。
至于他自己,拉特勒也講了一個毫不跌宕起伏的歷險故事,同克萊德所講的簡直大異其趣;他很少講到內心緊張和憂慮重重,凈講頑強的勇氣和對自己命運、前途的信心。最后,他“搞到”了他眼前這個工作,因為,用他的話來說,“你在芝〔加哥〕好歹總能尋摸到一點事兒干的。”
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在這兒--“當然羅,相當安靜,”從來就沒有人責難過他。
隨后,他又馬上解釋說,在目前,聯誼俱樂部里還沒有什么空缺,不過嘛,他倒是可以跟俱樂部總管哈利先生談一談--他又說,要是克萊德本人樂意,而哈利先生也知道有什么空缺的話,那末,他一定會設法打聽到哪兒有一個什么樣的空缺,或是可能會有什么樣的空缺;要是果真有的話,克萊德就算被錄用了。
“不過,千萬要把心里煩惱通通拋開,”就在黃昏即將逝去的時候,他對克萊德說。“那對你可沒有什么用處。”
在這次令人激奮的談話以后僅僅兩天光景,克萊德正在暗自思忖:要不要辭掉他的這個工作,恢復自己的真名實姓;要不要到各個旅館去兜攬一些活兒;就在這時,聯誼俱樂部的一個侍應生把一張便條送到了他的房間。這張便條上說:“請在明天中午前到大北旅館同拉托爾先生面晤。該處現有一個空缺,雖然不算最理想,但是將來會有更好的機會。”
于是,克萊德馬上給他那個部門的經理打電話,說他今天有病,上不了班,然后穿上他最漂亮的衣服,徑直前往那家旅館。根據他的自我推薦,旅館就同意他上工了,而且,用的是自己的真實姓名,使他深感欣慰。還有,讓他滿意的是,他的薪水規定每月二十塊美元--此外還供給膳食。他早就知道,每星期小費不超過十塊美元--可是,連膳食也算在內,比現在的收入反正要多得多,因此也足以使他聊以自慰了。何況,工作也要輕松得多。他心中至今仍害怕:要是他重操旅館舊業,很可能一下子就被人發現,給抓了起來。
打這以后沒多久--不出三個月--聯誼俱樂部有了一個侍應生空缺。恰巧不久前拉特勒已擔任了日班侍應生領班助理,跟領班很談得來。他就對領班說,他想推薦一個最合適的人來填補這個空缺:此人就是克萊德?格里菲思,現在大北旅館工作。于是,拉特勒就把克萊德叫來,事前精心教給他一套如何進見新上司的規矩,以及應該說些什么話。這樣,克萊德就得到了俱樂部這個工作。
克萊德一下子就發現,這兒跟大北旅館竟然有天壤之別,從賓客的社會地位和高貴的物質設施來說,甚至還凌駕于格林-戴維遜大酒店之上。現在他又可以在這里就近觀察另一種生活方式了,只是不幸這種生活方式又直接觸及了他靈魂深處愛慕虛榮、急欲出人頭地的腫塊。在這個俱樂部里,經常來來往往都是他過去從沒見過的上流社會各界杰出人物,他們正直無私,而又以自我為本位,不僅來自祖國各州,而且來自世界各國,來自五大洲。來自四面八方的美國政界人士--杰出的政治家、大亨,或是以他們地區政治家自居的一些人--還有外科醫生、科學家、著名醫生、將軍、文壇巨匠和社會人士,不僅來自美國,而且還遍及全世界。
這里還有一個事實,給他印象很深,甚至激起了他的好奇和敬畏心理,那就是: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和最近大北旅館的生活里彰明較著、屢見不鮮的那種性的因素,在這里簡直連一絲兒影子都沒有。事實上,就他記憶所及,這種性的因素,看來已經到處泛濫,而且在他迄今接觸過的生活里,幾乎所有一切也都是由它激發產生的。可是在這里,卻并沒有性的因素--一絲一毫都沒有。女人一概不許進入俱樂部。各種各樣的著名人物照例是獨自一人來來往往,而且顯得精力飽滿而又沉默寡言,這些性格特征,正是成就特別卓著的人所固有的。他們往往單獨進餐,三三兩兩在一起低聲交談--自己看報、讀書,或是坐上風馳電掣一般的汽車到各處去--可是,他們當中十之八九好象并沒有聽說過有那種欲念的因素,或者至少說根本不受到它的影響。如今,在他不成熟的心靈看來,就在包括他本人在內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活之中,好象有很多事情都擺脫不了這種欲念的驅使和困擾。
在如此超塵拔俗的一個環境中,一個人也許既不能達到,也不能保住他那卓爾不群的地位,除非他對性--這一個當然很不體面的東西表示極其冷淡。因此,克萊德認為,在這些人們面前,或是在他們的心目中,你的一舉一動,就不能不表現得好象你根本不存在這些思想似的,而事實上,你卻是不時受到這些思想的支配。
克萊德在這里工作了很短一段時間以后,在這個機構以及來這里的各種人物的影響下,看來也漸漸具有一種地地道道的紳士風度了。只要他置身于俱樂部范圍以內,他就覺得跟自己的過去相比,如今已是判若兩人了--更能克制自己,更加講究實際,也不再那么羅曼蒂克了:他相信,現在他就應該倍加努力,仿效那些頭腦清醒的人,而且也只有仿效那些人,也許有一天他會成功,哪怕不是極大的成功,至少也要比他迄今為止好得多。有誰知道呢?要是他工作努力勤奮,只跟正派人交往,在這里舉止態度特別謹慎小心,那末,也許在他見過的那些進進出出的大人物(俱樂部的賓客)里頭不知是哪一位喜愛他,要他到什么地方去擔任他從來沒有擔任過的一個要職,說不定也就讓他一下子擢升到一個從來把他拒之門外的社會中去。
說實話,克萊德生來注定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完全成熟的人。他斷斷乎缺乏的,就是思想的明晰性與堅定的目的性--而這些特性,正是許多人所固有,并使他們能在生活里所有道路與機遇之中,給自己找出最合適的進身之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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