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二卷 地名：地方(31)

　　如果我們認(rèn)為，這某某姑娘的雙眸只不過是發(fā)亮的云母圓片，我們就不會貪婪地要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將她的生命與我們結(jié)為一體了。但是我們感覺到，在這個反光圓體中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質(zhì)結(jié)構(gòu)。我們感覺到，這是這個生命對于它了解的人和地點——賽馬場的草地，小徑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這黑色投影是什么，我們還不了解。這個小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貝里對我更有誘惑力。她蹬著車穿過田野和樹林，可能會把我?guī)У侥切┑胤饺?。我們感覺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計劃或者人們已經(jīng)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們尤其感覺到這就是她本人，懷著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厭惡，她那朦朦朧朧、斷斷續(xù)續(xù)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占有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女。因此，使我產(chǎn)生欲望的，是她整個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為我感到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驟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個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這塊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空間占據(jù)，這空間乃由這些少女的生命組成。是這種欲望賦予我這種自我延伸，自我擴(kuò)展，這就是幸福。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xí)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她們交友，討得她們歡心。但是，說不定正是由于這種差異，由于意識到我所經(jīng)歷的、擁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會進(jìn)入這些少女的天性構(gòu)成的行為，我心中才剛剛用對某種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滿意足——如干渴的大地那樣干渴——迄今為止，我的心靈從未得到過一滴這樣的甘露，它會更加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那個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那樣凝神望著她，便向那個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什么話。說的什么，我沒有聽見，只見那個高個子姑娘笑了起來。說老實話，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皮膚是棕色，并不最討我喜歡。從在當(dāng)松維爾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見過希爾貝特那一日起，一個頭發(fā)棕紅、膚色金黃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墒牵驼f希爾貝特本人吧，我之愛她，難道主要不是因為她戴著貝戈特女友的光環(huán)，和貝戈特一起去參觀大教堂嗎？同樣，看見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望著我（這使我剛開始時抱著希望，以為也許與她接觸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興，因為她會把我介紹給那個從老頭頭上跳過去的那個無情的姑娘，介紹給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里難受”的那個殘忍的姑娘，然后逐次將我介紹給每一個姑娘，因為她享有這種威望，是她們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作了一個假設(shè)：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幾個少女中哪一個的男朋友。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自己并不知道，有時對我會產(chǎn)生陽光照在一堵墻上那樣的效果。通過奇跡般的煉金術(shù)，這些眼睛也許會叫“我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以及對我個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們那難以形容的立體。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躋身于她們之中，在她們沿海邊行走發(fā)揮的理論中占一席之地。我覺得這個假設(shè)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時代的劇場前或面對著描繪宗教儀式行列的畫幅，我也曾以為我這個觀眾也能受到諸神的喜愛，在列隊行進(jìn)的諸神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與這些少女結(jié)識的幸福，真是無法實現(xiàn)的嗎？自然，在我放棄的這類事當(dāng)中，這大概已經(jīng)不是第一樁了。只要回憶一下，即使在巴爾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飛馳遠(yuǎn)去的馬車便叫我永遠(yuǎn)放棄了她們，便已足夠了。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尚，仿佛由希臘神話中的處女組成，甚至她們給我?guī)淼目鞓罚瞾碜运齻冇行┞飞闲腥孙w快離去的味道。我們不認(rèn)識的人，迫使我們從慣常生活中啟碇的人，具有一種轉(zhuǎn)瞬即逝性。這種轉(zhuǎn)瞬即逝性使我們處于一種追逐狀態(tài)中，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的想象。而在慣常生活中，我們與之經(jīng)常來往的女子，最后都將她們的缺陷暴露出來。將我們的快樂剝?nèi)ハ胂筮@層皮，等于將快樂壓縮至其本身，就空無一物了。諸位已經(jīng)看到，我并不蔑視拉線的中間人。但是這些少女如果到牽線人那里去自薦，她們便失去了賦予她們豐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會如此叫我著迷了。對于是否能夠企及追求的對象沒有把握，能喚起人的想象。必須叫想象創(chuàng)造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遮掩住另一個目的；必須叫想象用進(jìn)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想法代替感官的快樂，以阻止我們?nèi)シ直孢@種快樂，阻止我們?nèi)テ穱L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們將其限制在本身范圍之內(nèi)。釣魚的那些下午時光，在我們與魚之間，非有翻騰的流水將我們隔開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確的形狀，在天藍(lán)色透明而又活動的流體中，在我們身邊滑來滑去，而我們不大知道該拿這玩藝兒干什么。如果我們第一次是看見那魚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會顯得不值得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去捉它了。

　　在這里，社會地位所占比例發(fā)生變化，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點。這些少女也占了這個便宜。在我們習(xí)慣的階層中能使我們延伸、放大的一切優(yōu)勢，在這里，都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也就被取消了。反過來，那些別人認(rèn)為他們大概并不具有這些優(yōu)勢的人，倒被一個人工的范疇變得高大起來，大步向前了。這個人造的范疇比素未謀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這些少女在我眼中顯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無法讓她們了解我會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對這一小幫少女來說，她們漫步海濱只不過是路上女客無數(shù)飛逝的一個片斷，這種飛逝總是使我心緒紛亂。在這里，這種飛逝又回到那么緩慢的動作上去，幾乎接近于停滯不動。更確切地說，在某一個這樣慢速的階段中，人的面龐不再被旋風(fēng)卷走，而是平靜而又清晰，我覺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將我飛快拉走時我的體驗一樣，這并不妨礙我想，如果我停下一會就近觀看，某些細(xì)部，有麻點的皮膚啊，鼻翼上有個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時作鬼臉啊，身段不美啊，都會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來肯定是憑空想象的細(xì)部。只要身段有美麗的曲線，遠(yuǎn)遠(yuǎn)望見面色很紅潤，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記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動人的肩膀，甜美的顧盼。對一個一眼而過的人這樣飛快的猜測可能使我們犯下錯誤，恰似有時看書太快，剛看見一個音節(jié)，還未來得及看清其余的音節(jié)，便從我們腦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個字，其實書上寫的根本不是那個字一樣。

　　現(xiàn)在不可能屬于這種情形。我已經(jīng)仔細(xì)端詳過她們的面龐。每個人的面孔，我不是從各個側(cè)面看的，也極少從正面看，但至少根據(jù)兩、三個不同的特點使我足以對第一眼望去時對線條和膚色所做的各種假設(shè)或者進(jìn)行修正，或者進(jìn)行了核實和“證明”，足以看到，透過一系列的表情，她們的面孔上還存在著某種永久不變的物質(zhì)的東西。

　　因此我可以滿有把握地想：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在最美好的設(shè)想中，甚至在我能夠停下腳步與之攀談的令我目光停駐的行路女子中，都從來沒有過象今年這幾個女子這樣，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她們，但是她們的出現(xiàn)和消失給我留下這樣的惆悵，使我想到與她們交友會是多么令人陶醉。無論是在女演員中，村姑中，或在教會學(xué)校寄宿的小姐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滿未知未聞，如此無法估計的寶貴，又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嘗過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們是那樣甜美的樣品，且狀態(tài)極其完好，以至幾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喪氣，怕的是體驗不了美女能夠給予我們的最神秘的東西。我要在絕無僅有的條件下，保證不會上當(dāng)受騙才會體驗。她們是人們一直向往的美女，是人們永遠(yuǎn)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會去向自己沒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樂的美人——正象斯萬從前愛上奧黛特以前一直拒絕做的那樣——結(jié)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從不知道那另一種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事實上并不存在，也許到了跟前，這種快樂的神秘性就煙消云散了，也許這只是欲望的一種投影，一種海市蜃樓。如果是這種情形，那我只能責(zé)怪自然規(guī)律的無情。如果這種自然規(guī)律適用于這些少女，也應(yīng)該適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適用于不完善的對象。她們是我在所有對象中挑選出來的，我懷著植物學(xué)家那種心滿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比這些少女更罕見的如此齊全的品種。此刻，她們就在我面前中斷了她們那輕巧的籬笆般的流動線。這籬笆就象一叢賓夕法尼亞玫瑰，是懸崖上一處花園的裝飾品。一艘輪船駛過的整個大洋航線均映在其中，這輪船在藍(lán)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樣慢，相當(dāng)于從一個莖到另一條莖。一只懶惰的蝴蝶在花冠深處滯留，船體早已超過這只蝴蝶?？墒呛_有把握能比輪船先到達(dá)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駛?cè)?。蝴蝶可能還要等到輪船的船首與玫瑰花的第一個花瓣之間出現(xiàn)一片藍(lán)色才起飛呢！

　　我回房間去了，因為我要與羅貝爾一起去里夫貝爾共進(jìn)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幾天晚上動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時，小睡片刻，這是巴爾貝克的醫(yī)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這樣的小睡擴(kuò)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說，要回房間甚至不需要離開大堤，也不需要從大廳，也就是說從后面進(jìn)入旅館。在貢布雷，每星期六午飯?zhí)崆耙恍r?，F(xiàn)在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長，以至在巴爾貝克大旅社里，根據(jù)與此類似的提前規(guī)則，人們?yōu)橥聿蛿[放餐具時，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點心的時刻。帶滑輪的大玻璃依然開著，與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過單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廳里，然后我立刻離開餐廳去乘電梯。

　　從辦公室門前經(jīng)過時，我向經(jīng)理送過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也不討厭地從他臉上收來一笑。自從我到巴爾貝克以來，我那寬容的關(guān)切已經(jīng)漸漸地象備自然課一樣將微笑灌輸?shù)剿哪樕?，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龐對我熟悉起來，顯示出某種很一般的意義，但可以象辨認(rèn)一個人的筆跡一樣看懂，與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顯示的那些莫名其妙、無法忍受的方塊字已經(jīng)毫無相象之處。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見的那個人物，如今已被忘卻?；蛘哒f，如果我還能回憶起來的話，他與那個無足輕重而文質(zhì)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厭惡而又略微加以漫畫化的形象相比，已經(jīng)判若二人，無法認(rèn)同了。

　　我初來巴爾貝克那天晚上的那種靦腆和憂郁已經(jīng)消失，我按鈴叫電梯。在電梯里，我象在沿著脊椎運(yùn)動的胸腔中一樣，在開電梯的人身旁向高處升去?，F(xiàn)在，他再不是默默無語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個月以前少了，開始走了，天涼了?！彼@么說，并非因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他在這海濱氣候更炎熱的一個地方又找了個事情做，他希望我們都趕快走，旅館好關(guān)門，這樣他“回到”新崗位之前，可以有幾天歸他自己支配?！盎氐健焙汀靶隆边@兩個詞并不矛盾，因為對于一個開電梯的人來說，“回到”乃是“進(jìn)入”這個動詞的慣用形式。唯一使我感到驚異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崗位”一詞，因為他屬于希望在語言中抹掉雇傭制度痕跡的現(xiàn)代無產(chǎn)者。此外，過了一小會，他告訴我，在即將“回到”的“崗位”上，他會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兩個詞，他已覺得陳舊和不適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板”口中，詞匯不顧一切，仍然比不平等這個概念活得更長久，所以，開電梯的人對我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唯一我關(guān)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館。開電梯的人搶在我的問題之前對我說：“那位太太剛才從你住的地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