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相反,圣盧的誠懇和不追求物質利害是絕對的。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從愛情這樣的自私情感中無法得到完全滿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沒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使他能夠承受友誼,正象我無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絲說,看上去圣盧對于平民百姓倒沒有瞧不起的樣子。她這樣說又是大錯特錯了。事實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對自己的車夫如何大發雷霆就可以明白。確實,有時羅貝爾非常粗暴地斥責他的車夫。這證明,他心中對階級差異的感覺遠遠勝過對階級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責備他對這個車夫有些粗暴時,他回答我說,“為什么我要裝出和他文質彬彬談話的樣子呢?他難道不是跟我一樣的人嗎?他難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們與我一樣親近嗎?你似乎認為我應該對他以禮相待,象對一個下等人那樣!你講話完全象一個貴族!”他又輕蔑地加上一句。
確實,如果說他對哪一個階級有成見和偏見的話,這個階級就是貴族階級。他甚至難以相信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會出類拔萃,卻很輕易地相信一個平民百姓會出眾超群。我對他談起盧森堡親王夫人,說曾經遇見她與圣盧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個,”他對我說,“跟所有她的同類一樣。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表姐呢!”
對于經常與他來往的人,他抱有某種成見。他難得到交際場合去。他在交際場合所持的那種可鄙的、敵視的態度,又使他的所有近親對于他和一個女“戲子”保有曖昧關系更加傷心。他們認為這種關系對他簡直是致命的,特別是因為這在他身上進一步發展了那種誹謗精神,壞思想,將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墮入底層”了。所以,圣日耳曼區的許多輕浮男子談到羅貝爾的情婦時,嘴上非常無情。
“妓女干她們那一行,”人們說,“和別人一樣值錢。可是這個女人,不行!我們絕不寬恕她!她對我們喜歡的一個人,干下了太多的壞事!”
當然,他不是與煙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個人。但是,別的男人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人玩玩,他們繼續以上流社會的人的身分去考慮政治問題,考慮一切。而圣盧,他的家人覺得他“學壞了”。他家里的人意識不到,對許多上流社會青年來說,如果沒有這種經歷,他們思想上仍是未開化的,在友誼方面仍是粗糙的,沒有溫情,沒有味道。而他們的情婦常常是他們真正的先生,這種男女關系是他們更高級文化入門的唯一道德學校。在這里,他們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關系的朋友要花什么代價。甚至在下等民眾中(論粗野的話,這下等百姓與上流社會常常是那樣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細膩,更閑來無事,對于某些高雅的東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對于某些情感美和藝術美也很尊重。她雖然不太理解這些東西,但是她把這些放在金錢與地位之上,而這兩樣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東西。
不論是象圣盧這樣的俱樂部青年成員的情婦,還是一個年輕工人(例如,電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騎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婦,情夫對她無比崇拜,無比尊敬,必定會將這種崇拜與尊敬擴展到她本人欣賞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對他來說,價值的階梯便倒了一個個。她的性別本身決定了她很柔弱,會有無法解釋的神經混亂。如果是一個男子,甚至是另一個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這些表現都會使這個健壯的年輕人一笑置之。但是,對自己心愛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象圣盧這樣的年輕貴族有了一個情婦,會養都到酒館與她用晚餐時口袋里帶上纈草精的習慣,說不定她會需要;會養成習慣堅決而又不帶諷刺意味地叮囑侍者注意關門不要發出聲響,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濕的苔蘚類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適,而他自己從未感受過這種不適。對他來說,這構成了一個隱秘的世界,她教他學會了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存在。現在,他用不著自己去感受這種不適的滋味,便可憐起這種病癥來。將來即使遇到別人感到這樣的不適,他也會產生憐憫之情。
圣盧的情婦——象中世紀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樣——教他學會了可憐動物,因為她酷愛動物,走到哪里都隨身攜帶著自己的小狗、金絲雀和鸚鵡。圣盧懷著母愛照看這些小動物,而把不善待動物的人看成是野蠻人。另一方面,一個女演員,或者所謂女演員,就象與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女人那樣——她聰慧與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會的女人圈子是多么令人厭倦,使他把必須到哪里去參加晚會視為一項苦役,就已經使他免受附庸風雅之苦并治愈了他的輕浮癥。多虧了她,上流社會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過來,如果他只是一個出入沙龍的男子,肯定是虛榮或利害關系來主導他的交友,正如這些友誼關系必然會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樣。而情婦教會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細膩的情感。她更欣賞男人的某些細心周到,如果沒有她,情夫對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圣盧的朋友中間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對圣盧有真正的感情,并能很快地更喜歡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盧對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這種感情,注意到什么事情使這位朋友高興,什么事情使這位朋友難過。很快,圣盧便開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應到所有這一切了。她的情婦并不在巴爾貝克,她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甚至在信中圣盧可能還沒有談起我,他便主動地將我坐的馬車的窗子關好,把使我難受的花拿走。當他臨走要向好幾個人同時告別時,他能安排好先離開他們一會,以便單獨最后跟我在一起,這樣來顯示那些人與我之間的區別,以表示對我、對別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婦開闊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嚴肅認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這一切,圣盧的家庭是看不見的,他們眼淚汪汪地反復說:
“這個婊子定會要了他的命,在這以前還要他丟人現眼。”
總之,他從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優良品質,這是確切無疑的。而現在,她成了他不斷痛苦的原由,因為她討厭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開始覺得他愚蠢可笑了,因為她在年輕劇作家的男演員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證說圣盧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種狂熱和毫無保留,正是人們接受來自外界的見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風俗習慣時所表現出來的勁頭。她象那些喜劇演員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與圣盧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啊,因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種人哪,她自己是個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詡,天生就是智慧的敵人哪等等。她這種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無足輕重的話語中、最細小的舉動中去尋找證明。此外,還是這些朋友對她說,本來,為她而難得形成的那個圈子的人對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現在,她正在摧毀這些希望,說她的情夫最后肯定會感染她,說與他一起生活,她會毀掉自己藝術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這些人說服之后,便在對圣盧的蔑視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盧非要叫她染上一種致命的疾病,她也不過如此恨他而已。她盡量與他少見面,同時又不斷推遲最后決裂的時刻,在我看來,這最后決裂不大可能。圣盧為她作了這樣大的犧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樣犧牲的第二個男人,看來不那么容易,除非她有傾國傾城之貌(圣盧從來不愿意將她的照片給我看,對我說什么:“首先,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這都是我自己親自用我的柯達克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給你看了,會使你對她產生一個錯誤的概念”)。
我不相信,甚至對于一個輕佻女人,自己根本沒有才華,又有出名的狂熱欲望,加上一些人強加于你的個人尊重(說不定圣盧的情婦還不屬于這種情況),就能成為比賺錢的快樂更有決定意義的動機。圣盧對于自己的情婦腦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對他的不公正的責備也好,永恒相愛的諾言也好,他都認為不完全真誠。可是在某些時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夠與他斷絕關系時,她會斷然實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愛情的本能,這種本能可能比圣盧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實用的一技。這一技與他心中最偉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體。那就是他拒絕給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錢,以便她應有盡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給她。如果她確實想到要離開他,大概也要冷靜地等待到“發財”之后。從圣盧給的錢數來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長時間。但是無論如何,這又補充了一段時間,可以延長我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們關系的這一戲劇性階段現在達到最尖銳的程度。對圣盧來說,這是最殘酷的階段,因為她不許他待在巴黎,她一見他就惱,迫使他到隔離自己駐地不遠的巴爾貝克來度假。這個階段是一天晚上在圣盧的一位姑母家里開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許多客人,圣盧得到姑母同意,讓他的女友前來為客人表演一個象征主義劇本的片斷。她曾在一家先鋒派劇院里演過一次這個戲,而且圣盧也同意了她自己對這個戲的贊美。
她出現了,手里拿著一大朵百合花,服裝是仿效《上帝的奴仆》。她說服了羅貝爾,說這套衣服是真正的“藝術眼光”。在這個貴族俱樂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她一上臺,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經一般的單調語氣,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這些字眼又頻繁地出現,將冷笑變成了哄堂大笑。剛開始,人們還強忍不要笑出聲來,后來竟是那樣不可阻擋,以致可憐的朗誦者無法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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