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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文/馬塞爾·普魯斯特

第六十一章    第二卷 地名:地方(27)

  “怎么,你是德·馬桑特侯爵的兒子?我與他很熟,”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對圣盧說。

  我想,他所說的“熟”,那意思與老布洛克說他認(rèn)識貝戈特是一個意思,就是說,見過。

  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父親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這時小布洛克已經(jīng)滿面緋紅,他的父親看樣子深深不快,各位布洛克小姐掩口而笑。這是因?yàn)榧{西姆·貝爾納先生喜歡吹噓,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不斷說謊話的習(xí)慣。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有這種愛好。例如,出門旅行,住在旅館里,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廳里,正吃午飯的中間,要他的貼身男仆將所有的報(bào)紙送到餐廳里來,好叫人看清楚他是帶著貼身仆人出門旅行的。老布洛克有條件的話,也會這樣做。對于他在旅館里交上的朋友,這位叔父說自己是參議員,這個嗎,他的侄子可永遠(yuǎn)不會這么干。他可以肯定人家有一天會知道這個頭銜是假冒的,但是這也無濟(jì)于事,他在當(dāng)時無法抵制要把這個頭銜授予自己的那種需要。

  布洛克先生對他叔父的謊言和這些謊言給他惹來的麻煩深以為苦。

  “你們別在意,他特別好吹牛!他低聲對圣盧說。這么一說,圣盧倒更有興趣了,因?yàn)樗麑φf謊者的心理活動非常想知道個究竟。

  “雅典娜稱伊塔克人是最會說謊的人,他比伊塔克人還要厲害,”我們的伙伴布洛克又補(bǔ)充了一句。①

  “啊呀!這可真是!”納西姆·貝爾納大叫道,“我怎么會料到和我朋友的兒子一起進(jìn)晚餐呢!在巴黎,我家里,有一張你父親的照片,還有多少他的信!他一直叫我‘我的叔父’,從來不知道為什么。他是個風(fēng)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還記得在尼斯,在我家的一次晚宴,那天有薩杜,拉比什,奧吉埃……”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老布洛克冷嘲熱諷地說下去。他的兒子繼續(xù)完成這一串例舉,又加上了“普魯塔克,米南遮,②迦梨陀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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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洛克在此賣弄自己的學(xué)識,他指的是《奧德修斯本記》第十三章,奧德修斯剛到伊塔克,在那里遇到一個收人盤問他的身分,奧德修斯對牧人存有戒心,就說了謊,然而這牧人正是雅典娜所扮,她責(zé)備奧德修斯不說真話。

  ②米南遮(約公元前342—292年)是雅典喜劇家。

  ③迦梨陀娑(公元前4—5世紀(jì)),印度詩人,《沙恭達(dá)羅》的作者,此書于19世紀(jì)譯成法文。

  納西姆·貝爾特先生自尊心受傷,故事戛然而止。這位禁欲主義者自我剝奪了一項(xiàng)極大的快樂,直到晚宴結(jié)束,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戴鋼盔的圣盧,”布洛克說,“這鴨子大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獻(xiàn)祭者又在上面灑滿了祭奠的紅酒,來,再吃點(diǎn)!”

  一般來說,老布洛克先生為兒子一個杰出的伙伴,拋出了關(guān)于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后,感到兒子已經(jīng)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學(xué)生”面前“破壞自己的形象”。不過,如果有什么特別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兒子通過了考試,布洛克先生便會在慣常的軼事系列之上增加一個諷刺性的感想。

  這個節(jié)目,更確切地說,他是保留給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見到父親為自己的朋友表演這個節(jié)目,為此而感到極度驕傲。只聽得老布洛克說:“政府簡直不可原諒,竟然沒有征求戈克蘭先生的意見!戈克蘭先生已經(jīng)告知,他對此極為不滿。”(布洛克先生自吹是反動分子,非常看不起戲子。)

  老布洛克為了表示自己對兒子的兩個“拉巴登絲”鄭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檳酒來,并且馬馬虎虎地宣布,為了“招待”我們,他已經(jīng)為一個喜劇劇團(tuán)當(dāng)晚在游樂場的演出訂了一個樓下前排座。聽到這話,各位布洛克小姐和她們的哥哥滿面紅光,這簡直太出他們意料了!老布洛克為未能搞到包廂而遺憾。所有的包廂全讓人租去了。再說,他經(jīng)常光顧包廂,坐樓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說兒子的缺點(diǎn),即他的兒子以為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是粗俗的話,父親的缺點(diǎn)則是吝嗇。他稱之為的香檳酒,是他叫人用一個水瓶給大家斟的一種小汽酒;他稱為樓下前排座的,實(shí)際上是正廳后座,票價(jià)較之便宜一半。他象相信奇跡一般堅(jiān)信通過神祗的干預(yù),不論在餐桌上,還是在劇場里(實(shí)際上所有的包廂都空著),人們都發(fā)現(xiàn)不了差異。

  布洛克先生讓我們將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兒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這個名稱來形容這酒杯——內(nèi)浸了一下之后,又讓我們欣賞一幅畫。他是那么喜歡這幅畫,以至把它隨身帶到了巴爾貝克。他對我們說,這是一幅魯本斯的畫。圣盧天真地問他畫上是否有畫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紅著臉說,由于畫框大小的緣故,他叫人將署名裁掉了。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反正他不想將畫賣掉。然后很快就把我們打發(fā)走,以便專心致志去閱讀《政府公報(bào)》。各期報(bào)紙充塞房間,他非看不可。據(jù)他說,這是“出于他在議會中所處的地位”使然。究竟這地位的確切性質(zhì)如何,他并未對我們加以說明。

  “我?guī)б粭l圍巾,”布洛克對我們說,“因?yàn)槲鞣坡逅购筒ㄈ鸢⑺拐跔帄Z著盛產(chǎn)魚類的大海,而且散戲以后我們只要耽擱一小會,就得到紫紅手指的厄俄斯初放晨曦時歸來。對了,”待我們走出門外,他向圣盧問道(我渾身發(fā)抖,因?yàn)槲液芸炀兔靼撞悸蹇擞眠@種冷嘲熱諷的口氣談?wù)摰娜苏堑隆は膮嗡瓜壬扒疤焐衔缥铱匆娔阍诤┥细粋€身著深色上裝的瀟灑幽靈散步,那人是誰?”

  “是我舅父,”圣盧回答,他被刺傷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應(yīng)該避免說“蠢話”。他笑得彎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應(yīng)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帥’,又長了一張高貴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錯特錯了,他非常聰明,”圣盧怒氣沖天地回?fù)舻馈?/p>

  “我很遺憾,如果這樣,他就不夠完整了。再說,我很希望與他相識,就這類人我肯定能描寫出合適的機(jī)體來。看這個家伙走過去,真叫人心煩。不過我可以對漫畫式的一面輕描淡寫,對于一個熱愛句子的造型美和镢子的藝術(shù)家來說,這漫畫式的一面從根本說是相當(dāng)令人瞧不起的。請您原諒,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陣。我要突出描寫您舅父那貴族的一面,總的來說,他給人印象很深,而且繼第一陣大笑過后,他依然給人風(fēng)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難以忘懷。不過,”這次他是對我開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屬于另一概念范疇,我想問問你。可每次我們在一起時,總有一位神祗,奧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記了向你打聽這件事。否則我早就打聽到了,而且這個消息對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馴化外國動物的動物園遇見你同一個美人在一起,還有一位先生和一個長頭發(fā)的小女孩伴著她。這位先生,我想在哪兒見過。可那個美人是誰呢?”

  我早就看出斯萬太太不記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而且她將我的同學(xué)視為某一個部的隨員。后來我也從未想過要打聽打聽他是否進(jìn)過那個部做事。但是,照斯萬太太那時對我所說,布洛克曾經(jīng)請人將自己介紹給她。那布洛克怎么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簡直驚訝得呆若木雞,半天回答不上那問話來。

  “不管怎么樣,我恭賀你,”他對我說,“你大概跟她沒有攪在一起。在那之前幾天,我在環(huán)城火車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仆,為他寬衣解帶。我從未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刻。不巧,我們剛要制訂各種措施以再次見面時,有一個她認(rèn)識的人不識時務(wù),在倒數(shù)第二站上了車。”

  我一言不發(fā),似乎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于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對我說,“并且每周數(shù)次到她家去品嘗厄洛斯的快樂,神仙們也珍視這種快樂的。不過我并不堅(jiān)持,既然你裝模作樣要為一個職業(yè)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間,一連委身于我三次,而且非常風(fēng)流。哪天晚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這次晚餐之后,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來訪問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見我時,被弗朗索瓦絲看見。雖然他來過貢布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絲直到那時從未見過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認(rèn)識的“先生”來看過我,她不知道“為何而來”,那個人衣著一般,并沒有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絲對社會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對一些詞義的混淆上。一些名詞,她有一次把這個當(dāng)成那個,從此一直混淆下去。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來在這些情況下我已經(jīng)不再費(fèi)力氣去琢磨,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其實(shí)是白費(fèi)力氣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這個姓對弗朗索瓦絲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了不起的東西。

  我剛對她說,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后退了幾步。她是那樣的驚訝,那樣的失望!

  “怎么?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她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似乎一個如此有威望的人物應(yīng)該具有一種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覺得一個歷史人物名不副其實(shí)一樣,用激動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懷疑主義即將萌芽的口氣反復(fù)地說:“怎么?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啊!看見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樣,似乎對我懷恨在心,好像是我什么時候在她面前“過高樹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過她還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說自己和他一樣俊。”

  她對圣盧喜歡得不得了。過了不久,她也經(jīng)歷了一場性質(zhì)不同的幻想的破滅,但持續(xù)的時間較短:那就是她得知圣盧是共和主義者。例如談到葡萄牙王后時,她說“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口氣不大恭敬,但對老百姓來說,這是最高的恭敬。雖然如此,弗朗索瓦絲仍是個保王黨。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頭暈?zāi)垦5暮罹糍澇晒埠蛧坪跤X得太不可思議。她對此很為氣惱,就象我送她一個盒子,她以為是金的,對我千謝萬謝,后來珠寶商向他揭示說這個盒子只不過是鑲金的,她很氣惱一樣。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對圣盧的尊重。不過很快又還給了他,因?yàn)樗紤]過了:作為圣盧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義者。他是出于利害考慮,只裝裝樣子,因?yàn)閺默F(xiàn)在掌權(quán)的政府來說,這樣可以給他帶來許多好處。從這天起,她對圣盧的冷淡,對我的氣惱都停止了。她談起圣盧時,總是說,“他是個偽君子”,并善意地舒暢地微笑著,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樣“看重”他,而且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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