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以上所說的情況,至少持續了四個月。克萊德同她初次相識以后,便一直在用他大部分的閑暇竭力設法讓她如同眼下看上去她對待別的小伙子那樣對他感到興趣。與此同時,他既說不準她到底會不會對哪一個人有真誠的感情,也不能相信她與他之間只存在一種天真無邪的朋友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畢竟是那么迷人,使他糊里糊涂地認為:要是他的猜想正確的話,最后也許她會喜歡他的。霍丹斯身上誘出一種富于性感和瞬息多變的味兒,以及她通過種種姿勢、脾氣、聲調和服飾所顯示出的一腔情欲,已使他如此迷戀不已,說實在的,他舍不得拋棄她。
一句話,他是一個勁兒傻追她。她呢,一見此狀,索性把他扔在一邊,有時候躲著他,使他最多只能跟她一塊玩玩。與此同時,她還情愿講給他聽自己和別的一些小伙子的交際活動,讓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只用這樣的方式追求她了。一氣之下,他居然對自己發誓說,從此以后再也不去看她了。說實話,他同她交往,原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的。可是下次又見到了她,只見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依然是冷冰冰、不好不壞的樣子,他的勇氣也就倏忽不見了--同她斷絕往來,他實在想也不敢想。
與此同時,凡是她需要的東西,或是心里想的東西,都給克萊德講了,一點兒都不害臊--開頭是一些小玩意兒--比方說,一只新粉撲、一支口紅、一盒香粉,或是一瓶香水。后來呢,盡管她對克萊德只不過表示一兩回躲躲閃閃、半推半就的親昵行為--情意綿綿地偎在他懷里,這種動作看起來好象大有希望,但事實上常常讓他落了空--她照樣有膽量,敢于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向他提到過什么錢包、罩衫、拖鞋、長襪、帽子等東西,說她要是有錢的話就要買。而他呢,為了繼續討好她、巴結她,也就去買了,雖然有時家里有事要用錢,他手頭實在也是摳得夠緊的。不過,到了第四個月月底,他才開始明白:她對他的好感,同他們剛開始相識時相比,顯然沒有什么進步。一句話,他正在進行一場熱烈、幾乎是痛苦的追求,但又沒有什么明確的、可望成功的預兆。
再說說他的家吧,格里菲思一家如今陷入煩躁和抑郁之中,幾乎不可自拔,同過去毫無二致。因為愛思達失蹤以后,一家人至今依然心情沮喪。只不過克萊德的情況更要復雜,還有一種讓他們感到難過,乃至于惱火的神秘感。因為在格里菲思家里,只要一涉及性的問題,天底下父母的態度就數格里菲思夫婦最富有神經質的了。
這一點,在環繞著愛思達的秘密上特別能看出問題。她出走了,至今也沒有回來。克萊德與弟妹們好歹知道,家里一直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她的信息。不過,克萊德注意到,她失蹤后頭幾個星期里,父母特別焦急不安,非常揪心的是:她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么她不寫信來。后來不知怎的,他們突然不再憂心忡忡了,變得好象完全聽天由命似的--至少不象前一時期因為看來毫無希望而感到無比苦惱了。個中道理他說不上來。這一轉變已是很明顯的,也沒有人對此作過任何說明。稍后,克萊德注意到,有一天母親跟一個人在通信--這在她是很少見的。因為她結交的朋友和業務聯系都很少,平時極其難得收到或則寄發一封信。
可是,他到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后沒多久,有一天下午,他比往常回家早些,發現母親正低著頭看信。信顯然是剛收到的,看來對她來說非常重要。也好象同某一件必須保密的事有聯系。因為她一見到他,就馬上不看了,臉漲得緋紅,顯然很慌張不安,站起來把信收了起來,壓根兒也沒說她剛才在看什么。不過,出于某種原因,也許就是所謂直覺吧,克萊德認為這封信說不定是愛思達寄來的。可他又說不準。畢竟他站得太遠,沒法看清筆跡。不過,不管怎么說吧,母親后來就沒有向他再提這件事。瞧她那種神色好象并不希望他多問,何況他們之間的關系那樣拘謹,他也不會想到再去問她。他只是在心中暗自納悶,后來把這件事幾乎(但不是全部)忘得一干二凈了。
又過了一個月或是五個星期,正當他在格林-戴維遜工作干得比較熟練,開始喜歡霍丹斯?布里格斯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母親突然向他提出了一個很怪的問題。他剛下班回來,她就把他叫到傳道館大廳,既沒有說明為什么叫他來,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明她覺得他現在已有力量給她一點幫助,而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忐忑不安地對他說:“克萊德,你知道不知道,叫我怎能馬上就斂到一百塊美元?”
克萊德聽了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就在一兩個星期以前,僅僅向他提出四五塊美元以上的數目,也還被看成是要不得的。他母親想必也明白。可如今,她一開口這樣問他,顯然以為他或許能助她一臂之力。不錯,反正他的衣著打扮和他整個派頭,就說明他已過上好日子了。
當時,他首先想到的,不消說,就是他的衣著打扮和他的舉止品行--母親早已看在眼里,并且認為他把自己的收入對她瞞著不說。這固然有一部分也是實情,不過,最近克萊德態度大變,母親也不得不對他采取一種較前截然不同的態度,同時,對她往后能不能管得住他,也不免開始有點兒犯疑。近來,也可以說,打從他覓到這個新事由以來,她覺得,出于某種原因,看來他好象變得聰明些,信心多了些,自卑感少了,喜歡我行我素,自作主張。兒子這些表現,使她感到困惑不安,但又暗自高興。
因為,克萊德敏感而又心不定的天性,似乎一向是她猜摸不透的大問題,如今看到他能往自立方向發展,自然也很不錯;固然有時候,見他最近身上服飾打扮過于漂亮了,她心里不免感到困惑,懷疑他莫非交上了什么樣兒的朋友。不過,反正他的工作時間很長,又很費精神,而且他掙的錢,看來都已花在衣服上了,她覺得確實找不出理由來發牢騷的。她腦際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他也許開始有點兒自私--對自己的舒適享受想得太多了--不過,想到他長期以來過著苦日子,如今他偶爾想要樂一樂,反正她也不好意思責備他。
克萊德還鬧不明白她真正的意圖何在,只是兩眼直瞅著,大聲嚷道:“哦,叫我上哪兒去尋摸這一百塊美元,媽呀?”他心里琢磨著他找到的財源,很可能被這一前所未聞而又莫名其妙的要求消耗殆盡,他臉上頓時露出苦惱和懷疑的神色。
“我并不指望我要的整筆錢都叫你去尋摸,”格里菲思太太很委婉地說。“我有一個計劃,我想,可以斂到大部分的錢。不過,我的確要你幫我出出主意,看不足部分叫我怎么去張羅。反正我只要有一點兒辦法,決不樂意找你父親去說。何況如今你也長大了,可以給我幫點忙了。”她露出一種贊許而又感興趣的神情望著克萊德。“你父親做生意沒能耐,”她接下去又說,“此外,近來他把心也給操碎了。”
這時,她那疲乏的大手正從她臉上掠過,克萊德對她如今陷入困境,深為同情,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先不說他是否樂意拿出這么一筆錢來,或者也可以說,他是否拿得出這么一筆錢來,反正他對這件事的底細懷有很強的好奇心。一百塊美元!數目可不小!
不一會兒,他母親又接下去說:“我可把我心里一直琢磨著的事全告訴了你唄。我必須弄到一百塊美元,可是干什么用的,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或是告訴任何人,你也不必追問我。我的桌子里有你父親的一塊老式金表,此外還有我的一只赤金戒指和別針。這些東西要是拿出去賣了,或是抵押了的話,至少值二十五塊美元。再說,還有那套純銀刀叉和銀碟子、銀壺”--這些紀念品克萊德本來就熟悉--“單是那些銀碟子,就值二十五塊美元。我相信這些東西合在一塊,少說也值二十到二十五塊美元。我心里在琢磨,你能不能把這些東西交到你大酒店附近哪一家當鋪去,此外,我說,你能不能暫時每星期多交給我五塊美元。”(克萊德馬上臉一沉)--“我不妨找我的一個朋友--常來我們傳道館的默奇先生,你是認識的--可以把錢先交給我,湊足一百塊美元,將來你給我的錢,我就可以拿來歸還他。我自己手頭還有十塊美元。”她兩眼直望著克萊德,好象說:“哦,目前我有困難,你當然不會看著我不管。”克萊德心也軟下來了,盡管他原來想把掙來的錢差不多全給自己花消。
事實上,他同意把這幾件小玩意兒送當鋪去,并在當鋪給的錢與一百塊美元的差額還沒有償還以前,暫時多給五塊美元。不過,他對這個額外的要求,還是情不自禁感到忿忿不平,因為他僅僅是在不久前才掙到了這么多錢。而且依他看,母親提出要求越來越多了--如今每星期要十塊美元。克萊德心想,家里老是出岔錯,短這個、缺那個,說不定以后準會又提出一些什么新要求來。
他拿著這些小玩意兒,送進了他找到的最殷實的一家當鋪,按物開價,四十五塊美元,他就如數收訖了。這筆錢,連同母親的十塊美元,就是五十五塊美元,再加上她向默奇先生暫借的四十五塊美元,總共一百塊美元。他想了一想,這也就是說,今后有九個星期他每星期就得給她十塊美元,而不是五塊美元。現在他老是巴不得自己生活享受,乃至于穿著打扮,都要跟從前迥然不同,所以,他一想到這里,自然是極不愉快的。不過,他還是決定滿足母親的要求。他畢竟應對母親有所報恩的。過去,母親為了他和弟妹們作出了許多犧牲,他可不能太自私了。要知道那是要不得的。
不過,現在他腦海里有一個縈繞不去的想法,那就是:父母既然向他求援要錢,就應該對他比從前更加關心體貼才好。先講一件事吧,就以他晚上回家時間來說,他來去好歹都應該享有更多自由。何況現在他穿著是自己買的,吃飯由酒店包了,依他看,那筆花消也不小啊。
可是不久突然發生了另一個問題。原來是這樣的:就在籌措一百塊美元以后不久,他在蒙特羅斯街上遇見了他母親。那是本城最窮的街道之一,位于比克爾街以北,兩旁是鱗次櫛比的木頭房子、兩層樓出租房子,和許多不帶家具的小公寓房子。格里菲思一家人窮固然窮,要是一想到住在這樣的一條窮街上,也會覺得有失自己身份。這時,他母親正從這一排房子中還算不上破爛透頂的一戶人家臺階上拾級而下,這所房子底樓窗上掛著一塊顯眼的牌子,寫著:“備有家具的房間出租”。那時候,沒有轉過身來,沒有看見克萊德正穿過街道,她徑直向隔開一兩戶人家的另一座房子走去,那里也掛著備有家具的房間出租的牌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順著臺階拾級而上,按了一下門鈴。
克萊德開頭以為母親是在尋訪一個什么人,可是住址她記不確切了。不過,當他正在過街朝她走去的時候,女房東把頭探出門外,他聽見母親開口問:“你有房間出租嗎?”“有的。”“有浴室嗎?”“沒有。不過二樓有一個浴室。”“每星期房租多少?”“四塊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嗎?”“當然羅,里請。”
格里菲思太太好象遲疑了一會兒。這時,克萊德已佇立在下面,離她不到二十五英尺,正抬頭直望著她,等待她轉過身認出他來。不過,她并沒有轉身,就走進去了。克萊德一時感到好奇,兩眼直盯著她。本來嘛,母親給別人尋摸房子,也是不足為奇的,不過,按說她常去救世軍或則基督教女青年會,現在怎么去這條窮街尋摸呢。開頭他想在這里等一下,問母親來這里干什么的,無奈有幾件事急著要辦,他就走了。
當天晚上,他回家換衣服,看見母親在廚房里,就開口問她:“今兒早上,媽,我看見你在蒙特羅斯街上。”“是的,”過了半晌,母親才回答,不過,他發覺她大吃一驚,好象這個消息一下子把她怔住了。這在過去他是從沒見過的。她正在削土豆皮,不覺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哦,那怎么啦?”她找補著說,雖然從容自若,但臉上還是唰地漲紅了。據他揣測,這事對她來說肯定異乎尋常。她那驚懼的神色,不用說,引起了克萊德的注意。“你走進了一戶人家,依我看,是去尋摸一個備有家具的房間吧。”
“是的,我正是去尋摸呢,”格里菲思太太回答說。直到此刻,她才說得就這么簡而明了。“有個人得了病,又沒有錢,我得給他尋摸一個房間。不過,這事也不太容易尋摸。”她一轉身就走了,好象不想再談下去似的。克萊德雖然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情,看來還是情不自禁又添上了一句:“唉,這樣一條街上,哪能尋摸到房子呢。”反正他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的新工作,早就促使他形成一種與前迥然不同的人生觀。母親并沒有答話,他也就到自己房間換衣服去了。
約莫一個月以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密蘇里大街上正往東走去,又見他母親從不遠的地方迎面走來。借著街上一長溜小鋪里不知是哪一家的燈光,他看見她手里拎著一個相當沉的老式手提包(這個手提包一直擱在家里,長期廢置不用)。她一見他走過來(正如后來他這樣回想道),就突然停住,拐進一座三層樓磚砌公寓房子的門廊,等他走了過去,大門已給關上了。他把門打開,看見昏暗燈光下有一段樓梯,也許她就拾級而上了。不過,他到這里以后,還沒有進一步調查,因為他始終說不準:她是不是進去訪客的,而且這一切來得又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不過,他躲在附近一個拐角處等著,終于看見她走出來了。看來她就象剛來時那樣,小心翼翼地先往四下里掃了一眼才走的,這使他越發感到好奇了。因此,他心中暗自思忖,一定是她故意躲避,不讓他看見的。可是為什么呢?
他腦際掠過頭一個閃念,就是想轉過身來跟她走,因為他對她那些奇怪的行動相當驚奇。后來,他轉念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現在所做的事,也許還是少管閑事為好。不過,瞧她那副躲躲閃閃的德行,不由得使他更加感到好奇。為什么他母親不愿他看見自己拎著手提包上某個地方呢?如此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作風,是不符合她的秉性(他自己的秉性,卻與媽媽大相徑庭)。他心里馬上就把這次邂逅,同上次見到媽在蒙特羅斯街一所出租房子拾級而下,以及見到媽在看信的事和四出籌措一百塊美元的事通通聯系在一塊兒了。媽到底上哪兒去的?她要捂著的,究竟又是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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