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侍者已把克萊德要的一杯兌塞爾查礦泉水的萊茵酒端到他面前。所有這些話他聽了很有勁兒,同時卻感到緊張、困惑,而又著了迷,于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覺得味兒還算溫和,合口味,就一仰脖把它喝干了。只是由于他這時憂心忡忡,所以沒有意識到自己酒已經(jīng)喝干了。
“真是好樣的,”金塞拉用最最熱和的口吻說。“可見你喜歡這玩意兒。”
“是啊,還不壞,”克萊德回答說。
赫格倫看見他一仰脖把酒喝干,覺得對克萊德這種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就得多鼓鼓氣,于是招呼侍者:“喂,杰利!”
他用手一遮低聲輕語說,“這個再來一杯,要大杯的!”
晚宴就這樣繼續(xù)進行。他們把各種各樣有趣的話題--比方說,過去的男女私情、過去的行當,以及過去斗膽包天的種種勾當--都給講完了。這時候,克萊德經(jīng)過相當充分時間仔細琢磨過所有這些年輕人之后--他認為自己并不象他們所想象的那么幼稚;或者說即使幼稚的話,至少比他們里頭絕大多數(shù)人要乖覺些--智力上也要聰明些。他們這撥人算什么?他們有什么抱負?依他看,赫格倫愛虛榮,吵吵鬧鬧,傻頭傻腦--稍微恭維幾句,一下子就能把他收買過來。至于希格比和金塞拉,這兩個人都是有趣的漂亮小伙子,他們常常奚落克萊德外行而沾沾自喜--希格比稍微懂一點汽車,因為他有個叔叔做汽車生意--金塞拉是個賭徒,甚至因為會擲骰子而顯得神氣活現(xiàn)。再說拉特勒和希爾,克萊德老早就看清楚了,他們干上侍應生這一行,已是心滿意足--只想一直干下去,別無他求--可是他呢,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侍應生這一行會讓他永遠感到興趣。
同時,他心中又有一點兒忐忑不安地琢磨著一個問題:他們多咱出發(fā),到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去干他過去連想都不讓自己想的那些玩意兒。他想,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門,自己先找個借口溜之大吉;還是開頭跟著他們隨大溜走一程,隨后到某個拐角處偷偷回家轉(zhuǎn)呢?因為他早就聽說過,有時候就是在這些地方得了一些最可怕的病--因為就是這樣干過那些下流邪惡的勾當,人們最后不是都慘遭死亡嗎?所有這些問題母親在傳道時都講到過,他雖然也聽見了--但是,對此他并沒有什么直接體會。不過,再看看這里的小伙子們,主意既定,誰都沒有感到惴惴不安,這就足以駁倒上述說法了。而且相反,他們對這種事還那么興高采烈、津津樂道--說穿了無非如此罷了。
說實在的,拉特勒現(xiàn)在很喜歡克萊德,更多的是因為克萊德觀看、詢問、傾聽時流露的那種神態(tài),而不是因為他所做過哪些事,或是說過哪些話。拉特勒不時用胳膊肘輕輕地推推他,笑著問:“怎么樣,克萊德?今兒晚上該正式入門了吧?”說完臉上堆滿笑容。有時,他看見克萊德悶聲不響,心事重重,就說:“克萊德,別害怕,不會把你全吃掉的--最多不過咬你一口罷了。”
本來赫格倫一直在自吹自擂,殊不知他一聽到拉特勒這句暗示話,馬上接過茬說:“你不會一輩子都是這樣的,克萊德。拿〔哪〕一個都得變嘛。不過,萬一碰上麻煩,我們?nèi)阍谝粔K兒,就得了。”
克萊德這時心里既緊張、又有點惱火,于是頂嘴說:“喂,你們二位別胡扯了。捉弄得也夠了吧。你們拚命夸口你們懂的比我多得多,這有什么用處?”
拉特勒就給赫格倫眨眨眼,暗示他不要再說了,隨后對克萊德低聲耳語說:“得了,伙計,別生氣嘛。你也知道,我們只不過是開開玩笑罷了。”克萊德因為很喜歡拉特勒,心一下子就軟下來,后悔太傻,泄露了自己的真實看法。
可是,最后到了十一點鐘,他們早已吃飽、喝足、談夠了,就拔腳要走,由赫格倫領(lǐng)頭,這一幫子出了大門。他們那種下流的詭秘行徑,并沒有促使他們嚴肅地思考一番,或是在心靈上、道德上引起自我反省,乃至于自我鞭笞,而是恰好相反,他們竟然有說有笑,仿佛等待他們的,只是一場美妙無窮的娛樂消遣似的。這時,他們還喜歡舊事重提,使克萊德聽了既反感,而又驚訝--特別是扯到某一次尋花問柳的經(jīng)歷,似乎逗得他們個個心花怒放。說的是:他們從前逛過一回他們叫做“窩兒”--名為“貝蒂娜公館”的地方。原是在當?shù)亓硪患衣灭^里任職的、有個名叫“平基”?瓊斯的浪蕩子帶領(lǐng)他們?nèi)サ摹4巳撕土硪粋€名叫伯明翰的,還有這個發(fā)酒瘋的赫格倫,在那兒恣意縱欲,大鬧惡作劇,差點給抓了起來,克萊德聽他們講到這些惡作劇時,覺得從這些小伙子的素質(zhì)和整潔的外表來看,似乎極不可能干出這等事來--可是,他們的惡作劇畢竟太粗野、太卑劣了,使他禁不住感到一陣惡心。
“你們記不記得,我跑出來的時候,二樓那個姑娘把一罐子水直往我身上潑呀,”赫格倫放聲大笑,嚷了起來。
“還有二樓那個大胖子,趕到大門口來看熱鬧呢。你們還記得吧?”金塞拉笑瞇瞇地說。“我敢打賭,他心里想也許失火了,或是發(fā)生騷亂了。”
“還有你跟那個名叫‘皮吉’的小胖姑娘兒。記得吧,拉特勒?”希爾一面尖叫著,拚命想要說下去,一面又哈哈大笑,連氣都喘不過來。
“拉特勒喝得醉醺醺,兩只腳都站不穩(wěn)。哦--嗬!”赫格倫大吼一聲。“后來他們兩個一塊兒從臺階上滾下來啊。”“那全得怪你,赫格倫,”在金塞拉旁邊的希格比說道。“要是你不耍‘軟鞭子’那玩意兒,我們怎么也不會給人攆了出來。”
“老實說,我真的喝醉了,”拉特勒抗議說。“那全得怪他們那兒賣的蹩腳烈性威士忌。”
“那個身材瘦長、蓄著絡腮胡子的得克薩斯人,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吧?瞧他格格大笑那副德行呀!”金塞拉又找補著說。“別的家伙反對我們,可他沒有一塊兒幫著出力,還記得吧?”
“我們沒有全給人攆到大街上,也沒有給警察逮住,真是了不起。嘿,嘿,那天晚上多美!”拉特勒回憶說。
可是他們泄露的這些秘聞,使克萊德聽后有點兒頭昏目眩了。“軟鞭子”!那只不過是指其中一件事罷了。
他們也許指望他也會跟著他們一塊兒胡鬧取樂的。那可辦不到。他可不是那種人。他的父母要是聽說這些駭人聽聞的事,又會作何感想呢?可是他們邊說邊走,不覺來到了一條幽暗而又相當寬敞的大街某一所房子跟前,有不少馬車和汽車。三三兩兩地停放在沿著一個或一個以上街區(qū)馬路兩旁。離這兒不遠的一個大街拐角處,有幾個年輕人正佇立在那里談天。對面還有更多的人。再過不到半個街區(qū),他們看見兩個警察在閑扯淡。
雖然哪個窗子里或是氣窗里都沒有透出燈光來,可是說來也真怪,依然讓人感到一種栩栩如生、光彩奪目的生活氣息。這一點就是在這條幽暗的大街上,也還是可以感覺到。出租汽車一個勁兒摁著喇叭,飛馳而過;兩輛老式帶篷馬車不停地來來去去,車窗簾子拉得嚴嚴實實的。不時聽到砰砰地大門響,一會兒關(guān)上,一會兒撞開,一會兒又關(guān)上了。屋子里一道亮光,有時穿透戶外一片黑暗,可又倏忽不見了。這天晚上,滿天星星當空照。
后來,誰都是一言不語,赫格倫在希格比和希爾陪同下,走到了這所房子跟前,然后拾階而上,按了一下門鈴。眨眼間就有一個全身穿紅的黑人小姑娘來開門,并且殷勤地招呼他們說:“晚上好。請,請,里進?’于是,他們六個漢子一下子從她身邊簇擁過去,穿過一道道隔開這一個小小的前廳和各個主要房間的天鵝絨厚帷簾。克萊德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個燈火輝煌,但又相當俗氣的大客廳(亦即會客室)里,墻壁上掛著不少鑲著金邊鏡框的裸體和半裸體女人畫像,還有好幾面高高的窗間壁穿衣鏡。客廳里鋪上了鮮紅的厚地毯,并且隨便擺上許多鍍金椅子。客廳后部,掛著一些令人炫目的紅色帳幔,前面置放一架鍍金豎式鋼琴。不過,這里仿佛見不到什么客人或是住在同院的人--只有那個黑人小姑娘。
“各位請坐。別客氣。我這就去叫太太。”說完,她就一溜小跑,往左直奔樓上,一個勁兒喊道:“哦,瑪麗!薩迪!卡羅琳!
客廳里到了好幾位年輕的先生。”
這時候,客廳后部一扇門里,走出來一個臉色蒼白、細高挑兒的女人,年紀在三十八到四十歲之間--身姿挺秀,舉止文雅,聰明伶俐,但又好象喜歡發(fā)號施令,她穿著透明、素樸的衣服,露出淡淡的倦容,強作歡顏,說道:“哦,你好,奧斯卡,是你呀,是不是?還有--你,保羅。你好!你好!戴維斯!各位千萬別客氣。范妮一會兒就到。她會給各位端上一些喝的。我剛從圣喬請到一位新鋼琴師--是個黑人。你們想聽他彈嗎?他可彈得棒極了。”
她一轉(zhuǎn)身回到客廳后部,大聲喊道:“喂,薩姆!”
這時,有九個年齡和容貌各不相同的姑娘,從后部另一側(cè)樓梯首尾相接,拾級而下--一望可知,她們中間沒有一個年齡超過二十四、五歲以上的,她們身上的衣著打扮,克萊德從來沒有看見別處的女人穿過。她們下樓的時候,個個都是有說有笑的--顯然覺得自己非常得意洋洋,而且,對自己的模樣兒一點也都不害羞。不過,在克萊德看來,她們有些人打扮得相當別致;她們的服裝,從繡閣里最艷麗、薄如蟬翼的透明長睡衣,一直到雖然比較素淡、卻也同樣袒胸裸肩的舞會晚禮服,應有盡有。她們的體態(tài)、身段、容貌,各不相同--比方說,苗條的、豐腴的,或適可而止的--體型有高個兒,也有矮個兒--有淺黑的、白嫩的,或則介于二者之間適中的膚色。不論歲數(shù)大小,看起來她們都很年輕。而且,她們一笑起來,又是那么親昵、那么迷人。
“哦,你好,我的心肝寶貝呀!你好?要跟我跳舞嗎?”或是說,“你要喝點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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