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英國式花園總是有損加布里埃爾那建筑正面的美觀嘛!”德·夏呂斯答道。“顯然,如今要將那田園房舍拆毀,幾乎是野蠻的罪行!但是不論現代精神是什么,在這個問題上,伊斯拉埃爾太太的一個什么異想天開的念頭能與對王后的回憶具有同樣的威信,我總歸是懷疑的。”
這期間,外祖母已經向我示意,要我上樓睡覺去,雖然圣盧一再挽留。圣盧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暗示說,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覺得這未免太缺乏男子氣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滯留了一些時候,后來就走了。過了一會,我聽到有人敲門。我問是誰。令我驚異的是,我聽到的竟是德·夏呂斯先生的聲音。他干巴巴地說:
“是夏呂斯。先生,我可以進來嗎?”他走進來,關上房門以后,仍是那樣干巴巴地說下去,“我外甥剛才說,您入睡以前有些煩悶,另外,您又非常欣賞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貝戈特的書,很可能您沒有讀過,我就把這本書給您送過來,以幫助您度過這段您覺得不大快活的時光。”
我非常激動地向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感謝,并對他說,相反,我怕的是,圣盧對他說我在夜晚來臨時感到不適,會使我在他眼中顯得比我的實際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沒有的事,”他答道,語氣更溫和一些。“您可能沒有什么個人才能,我對此一無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見!不過,至少有一段時間,您有青春年少,這本身就總是很有誘惑力的東西。再說,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認為凡是自己沒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譴責的。我喜歡夜晚,可是您對我說,您害怕夜晚。我喜歡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氣會使他發燒。您難道會以為我因此就覺得他不如我嗎?我盡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譴責任何事物。總而言之,不要過分抱怨。我不是說這種憂郁感不難受,我知道人可以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別人卻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經把自己的愛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經常看見她。而且這是一種得到別人允諾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報的柔情。有許多人,他們還不是這樣的呢!”
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看看這件物品,舉起那件東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對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說。”
“我在這兒還有另一本貝戈特的書,我叫人給您拿來,”他加了一句,便打鈴。
過了一會,來了一個青年侍者。
“去把你們的侍應部領班給我找來!這兒只有他辦事機靈,”德·夏呂斯先生高傲地說。
“先生,您是說埃梅先生嗎?”侍者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對,我想起來了,我聽見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馬上會來,先生,我剛剛在樓下看見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靈通的模樣。
過了一會,侍者回來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經就寢了。我可以替您去辦。”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來就行了。”
“先生,我沒辦法,他不在這兒過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后,我說,“您太好了,貝戈特的書,有一本對我已經足夠了。”
“對,看來是這樣,”德·夏呂斯先生還在走來走去。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然后,他又猶豫了一會,又改口好幾次。最后,他原地打了一個轉,說話的嗓音又變得很粗暴刺耳,對我說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這天晚上,我聽他表達了各種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灘上,我剛要去洗澡,德·夏呂斯先生走到我身邊提醒我說,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著我。出我意外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隨便而又嘲弄的口氣對我說:
“你對年邁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頭?”
“先生,您說什么,我十分愛她!……”
“先生,”他邁開一步,冷冰冰地對我說,“您還年輕,您應該好好利用這青年時代學會兩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達一些過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讓人聽出弦外之音來。第二,別人對您說的話,在您未明白那些話究竟意味著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氣昂地去回答。前些時候,如果您采取了這樣小心謹慎的態度,您就不會顯得聾子模樣胡說八道了,同時也就不會在游泳裝上繡上船錨這樣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別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給您一本貝戈特的書。我現在需要。請您叫那個名字可笑、對他很不合適的侍應部領班,過一個小時,把那書給我送回來。我想,他總不至于這時候還在睡覺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對您談什么青春有誘惑力為時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氣、前后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許倒會給您更好幫點忙。先生,我希望這個小小的冷水澡會比您的海水浴對您更有好處。不過,別站在這兒一動不動,您會著涼的。再見,先生。”
顯然他為這些話感到后悔。因為過了一些時候,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書,就是他借給我,我又請人還給他的那本書。不過那本書不是埃梅去還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開電梯的人去還的。這本書是高級皮面精裝,書面上,又夾鑲了一塊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狀。
德·夏呂斯先生一走,羅貝爾和我終于能夠去布洛克家進晚餐了。在這次小小的晚會上,我明白了,原來我們的伙伴輕易覺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總是這樣評論他。有一部份人,人們在童年時代很佩服他們,例如比家里其他人更聰慧的父親啊,向我們揭示了玄學、而在我們眼中他本人即受惠于玄學的一位老師啊,成績比我們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績好)的一個伙伴啊等等。我們還喜歡繆塞的《上帝的希望》時,他已經看不起寫了《上帝的希望》的繆塞了。而當我們喜歡勒貢特老爹或克洛岱爾時,他又只為
在圣·勃萊茲,如祖埃卡模樣,
你是那樣、那樣輕松自如……這樣的詩名所陶醉了。還要再加上:
帕多瓦是美麗的地方,
偉大的法學博士
但我更喜歡玉米粥……
夜幕降臨,托帕黛爾雙眸柔情似水,
身著黑色化裝長外衣走過。
可以走近她身邊,毫無危險。
而且對她說:“我是異鄉人,您真美。”
從各首《夜詩》中,他只記得這幾句:
在哈佛爾,面對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麗都旅館,
蒼白的亞德里亞姑娘,
死在一墳墓的青草上。
對于發自內心信任而佩服的某個人,人們滿懷欽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實際上這些句子還不如人們發揮自己的天才寫出來的東西。可是對后者,人們卻嚴厲地拒絕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說中,借口真實,使用了一些“詞”,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總體中,這些詞、這些人物反倒構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實際情形亦是如此。圣-西蒙筆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并不欣賞,卻非常精采;而他認為迷人的筆觸,他了解的聰敏過人的人,卻很一般,抑或變成了無法理解的人。關于戈尼埃爾夫人或路易十四,他寫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于去杜撰的,卻如此細膩或如此生動。這種現象值得提出,在許多作家身上也同樣存在。對此有各種解釋,此刻我們記住下面這一種解釋也就足夠了:這是因為在“觀察”的精神狀態中,人們遠遠低于創作時的水平。
所以,我的伙伴布洛克與他那比兒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他講些莫名其妙的軼事,放聲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樣,他一面放聲大笑,一面將最后一句話重復兩、三次以便使聽眾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兒來。他的兒子此時也放聲大笑,總是這樣在餐桌上對父親的故事表示敬意。就這樣,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顯示出他從自己家中得來的財富。此后,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幾句俏皮話。這種俏皮話,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時還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帶來一個什么人,值得向這個人炫耀一番:他的什么老師啊,門門得獎的一個“同學”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樣,圣盧和我啊……例如他說:“一位了不起的軍事評論家,提出了種種證據,由于某種不可置辯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繹出日俄戰爭中,日本必敗,俄國人必勝。”或者說:“這個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認為是一位大政治家。”這一類的笑話還可以換成關于羅特希爾德男爵的故事和魯弗斯·以色列軍士的故事。用模棱兩可的方式將這些人物搬上舞臺,暗示布洛克先生對這些人本人都認識。
我自己也上了當。從老布洛克談論貝戈特那模樣看,我也相信了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實際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并不相識”地認識,即在劇場里,在馬路上,遠遠看見過他們。此外他還想象,以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對那些人來說并不陌生,那些人看見他的時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隱隱要與他打招呼的欲望。上流社會的人,因為認識有才華的人,第一流的人,他們接待這些人共進晚餐,卻不因此就對他們更了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會中稍微過上幾天,這個社會中居民的愚蠢就會使你希望生活在那個“并不相識”地認識人的默默無聞的階層中,使你想象他們有許多智慧。我在談到貝戈特時,馬上就體會到了這一點。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氣,但并非他一個人如此。我的伙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頭埋在盤子里,以咕咕噥噥的語氣,不斷盤問她們,搞得她們笑出眼淚。她們也采用兄弟的那種語言,說得很流利,似乎這種語言實為必需,而且是聰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語言。我們來到時,大姐便對一個妹妹說:“快去向我們謹慎從事的父親和令人尊敬的母親稟告。”
“母狗們,”小布洛克對她們說,“我來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圣盧騎士,他手持鋒利的標槍,從東錫埃爾來到石頭磨光、雕滿奔馬的住所度過幾日。”他既庸俗又識文斷字,他的演說一般總以并非那么有荷馬味的玩笑結束:“喂,把你們那別針華麗的無袖長衣裹緊點。喲,這位裝腔作勢的家伙是什么呀?反正不是我父親!”于是布洛克家各位小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對他們的兄弟說,他推薦我讀貝戈特的書,給我多少快樂!我對貝戈特的書真是喜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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