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舅舅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貴族頭銜是夏呂斯男爵。照規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時,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應取得德·洛姆親王的頭銜,他的哥哥成為蓋爾芒特公爵之前就是這個頭銜。這個家族里,人們更名改姓就像換襯衣一樣。可是我舅舅對所有這些事都有一些特別的想法。他覺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么高級稱呼等等都用得太濫,雖然他可以在四、五個親王頭銜中進行挑選,但他出于抗議,保留了夏呂斯男爵的頭銜,表面上很樸素,實際上這里頭包含著許多自傲。他說:‘如今什么人都是親王,可是畢竟得有點東西使你與眾不同。待我想隱姓埋名出門旅行時,我一定取一個親王頭銜。’照他的說法,沒有比夏呂斯男爵更古老的頭銜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稱是法蘭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實不確,因為他們那時只是他們的采邑法蘭西島的男爵。為了向你證明夏呂斯男爵早于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會興致勃勃地給你解釋上幾個小時。雖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干,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談話題材,”圣盧微微一笑說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談什么系譜,我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叫人昏昏欲睡,比這個更過時的了。確實,人生太短暫了。”
從剛才在賭場附近使我轉過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現在認出了當年在當松維爾,斯萬太太召喚希爾貝特時我見過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你的舅舅德·夏呂斯先生有過許多情婦,這里頭有沒有斯萬太太?”
“噢!絕對沒有!他是斯萬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給斯萬先生許多支持。可是,從來沒有人說他是斯萬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這個的樣子,肯定會在上流社會里引起極大的驚異。”
我沒敢回答他說,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這個的樣子,在貢布雷,人們會感到更加驚異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當然,他對一切關于世家和社會地位的問題極為重視,外祖母也發現了。但是人們對此嚴加指責時,一般總有隱隱的妒意和惱怒在里面,因為看到另外一個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卻無法擁有的優越地位。外祖母則絲毫不帶此等的嚴責。相反,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滿意:絲毫不為自己并不生活在一個更加顯赫的社會階層而感到遺憾,所以她只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觀察德·夏呂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談到圣盧的舅父時,懷著達觀、微笑、幾乎好感的善意。我們用這種善意來報答他,因為他作為我們進行毫無利蓋關系的觀察對象,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何況這一次,這觀察對象還是一個人物,外祖母覺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說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獨有特點,這使得他與外祖母一般有機會見到的人相比,顯得對照鮮明。
與圣盧嘲笑的許多上流社會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來,德·夏呂斯先生極其聰明、感受力極強。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輕易地原諒了他的貴族成見。然而無論是舅舅,還是外甥,都沒有因為更杰出的優秀品質而丟掉這種成見。更確切地說,德·夏呂斯先生將二者調和起來了。象德·納穆爾公爵和德·朗貝爾親王的后代一樣,他擁有檔案,家具,壁毯,拉斐爾、委拉斯開茲和布歇為他的祖先繪制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對自己家族的回憶,就可以名副其實地說,他是在“參觀”一座博物館和一間無與倫比的圖書室。可是相反,他將貴族的全部遺產都置于他的外甥將他貶到的那個地位上。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他不像圣盧那樣空想,不尚空談,是更現實的人類觀察家,他不愿意忽略他們視為根本的威望因素。雖然他賦予自己的想象以非物質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這個因素對于他那功利主義的活動卻可以常常成為一劑極為有效的補藥。
這種人與另一種人之間一直是有爭論的。另一種人聽從內心理想的召喚,內心的理想促使他們舍棄這些好處,去一心尋求實現理想。在這方面,他們與那些放棄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畫家、作家很相似,與采用現代手法的手藝人很相似,與主動實行普遍裁軍的善戰人民很相似,與實行民主、廢棄嚴酷法律的極權政府很相似,而現實常常并不能酬答他們高尚的努力。有時和平主義反倒使戰爭增加,寬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從外部效果來判斷,只能說圣盧努力做到誠懇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許人們慶幸德·夏呂斯先生恰恰缺乏這二者。夏呂斯先生叫人將蓋爾芒特公館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運到了他外甥家里,而不是象他的外甥那樣拿這批家具換了一套時髦款式的家具和一些勒布和紐約曼的畫。
德·夏呂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這個修飾語可以與理想這個詞聯系起來的話,也就是說,既有社交氣又有藝術性。幾個姿色傾城又有罕見文化素養的女性,兩個世紀以前,她們的祖先就已與君主制度全部的榮光與風雅結為一體。他從這樣的幾個女性身上找到了出眾超群的東西,使他能夠和她們在一起才感到快樂。誠然,他對這些女性的欽佩是誠心誠意的,但是她們的名字所喚起的許多歷史與藝術上的模糊回憶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賀拉斯的一首頌歌說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詩歌遜色,但是一個文人讀起前者來會感到快樂,對后者卻無動于衷,對古代的回憶是他感到快樂的原因之一。這些女性中的每一個,與一個漂亮的布爾喬亞女子相比,對他來說,猶如那些古畫之于當代一幅畫著一條路或一次婚禮的油畫。對那些古畫,知道它們的歷史,從定購這些畫的教皇或國王開始,中間又經過什么大人物,這些畫,通過饋贈,購買,取得或繼承遺產,又喚起我們對某一重大事件的回憶,至少也喚起我們某一有歷史意義的聯想,因此我們獲得的知識便賦予這些作品以一種全新的用處,增強了我們頭腦中或我們博學中擁有財富的感覺。如果與德·夏呂斯先生的偏見相似的偏見妨礙這幾位貴婦人去與血統不那么純正的女性為伍,而將她們未起任何變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獻到他的祭壇上,就象某一十八世紀建筑的門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撐著,新朝代來到并未絲毫改變這門面一樣,他是很為此慶幸的。
德·夏呂斯先生贊賞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就這樣用模棱兩可來搞文字游戲,這模棱兩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這一含混概念、這種將貴族、心地高尚與藝術混為一談所造成的虛假表象,同時也有夏呂斯先生誘人的一面。對于我外祖母這樣的人,這種引誘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貴族,只看到自己的營盤,對其余的則不聞不問,他的偏見更荒唐,但也更無害人之心。對我外祖母來說,她似乎覺得這種偏見過于可笑,但是一旦某種東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現,她就無還手之力了,以至她以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眾超群,令人艷羨,因為他們得以有拉布呂耶爾和費納龍這樣的人作私人教師。
在大旅社門前,三位蓋爾芒特家人離開了我們。他們到盧森堡親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道再見,圣盧向外祖母道再見的時候,直到此刻沒有與我講過話的德·夏呂斯先生向后走了幾步,來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晚飯后,我要在維爾巴里西斯嬸母房內喝茶,”他對我說,“我希望你能賞光與你外祖母前來。”說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這天雖是星期天,旅館門前的出租馬車并沒有度假季節開始時多。尤其是公證人的妻子,她覺得因為不去康布爾梅家而每次租一輛馬車實在太破費,干脆待在自己房間里。
“布朗代太太身體不適嗎?”人們問公證人,“今天沒見她呀!”
“她有點頭疼,天這么熱,又下雷陣雨。有一點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們能看見她。我已經勸她下樓了。這會對她有好處。”
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邀請我們去他嬸母那里,是想彌補上午散步時他對我表現出的無禮,我也不懷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嬸母。但是,當我走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客廳,想向她的侄子問好時,我在他周圍轉來轉去,一點搭不上話。他正用尖細的嗓門,針對他們的某個親戚講一個相當不懷好意的故事。我無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決心向他問好,而且聲音相當大,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可是我明白他早已注意了我的存在。因為就在我躬身施禮而從我的雙唇還沒有發出一個字音的時候,我看到他伸出兩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卻沒有轉過來,亦未中斷他的談話。顯然,他看見了我,只是不露聲色。這時我發現他的雙眼從來都不定睛望著談話對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轉動,就象某些受驚野獸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販的眼睛。這些露天小販,他們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們那違法的商品,一面頭雖不轉,卻眼觀四路,窺視著警察會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各點。
我看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我們來了很高興,但是她似乎沒有料到我們會到來。我有點驚異。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外祖母說:“啊,你們來了,這個主意真不錯。嬸嬸,這真好,是不是?”
我聽到這話,更驚詫莫名。顯然他發現他嬸母見我們進來大吃一驚,作為慣于定調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興,就足以將這驚訝變成快樂了,而且我們前來也確實應該激起快樂的情緒。
這件事他算計對了,因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討他開心是多么困難。她似乎突然發現我外祖母有什么新的優秀品質,不斷地殷勤招待她。
我無法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在幾小時之內便將當天早上向我發出的邀請忘得一干二凈。這邀請雖然很簡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樣有意為之,那樣經過考慮,他竟然將這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稱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時還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后來長大了,才明白:對于一個人的意圖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詢問就能得知真相的;寧愿冒產生誤會的危險,誤會說不定未引人注意就過去了,這種風險遠遠小于天真地認死理。
“先生,”我懷著非要弄個一清二楚的心情對他說,“您可記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請我們今晚來的嗎?”
沒有一個動作,沒有一點聲音能透露出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了我的問題。看到這種情景,我又重復了一遍我的問題,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鬧了別扭的年輕人一樣,他們不厭其煩地要得到對方的澄清,但是毫無用處,對方就是下定決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呂斯先生并不給我進一步的答復。我仿佛看見他的雙唇上掠過一絲冷笑,那是居高臨下品評別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發出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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