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方面在圣盧面前說我的壞話,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沒少說圣盧的壞話。到了第二天,我們兩人便都知道了這些讒言的詳細情形,倒不是我們倆相互學(xué)舌,那我們可就太罪過了。但是布洛克會覺得這是非常自然而幾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認為我們肯定會從這個或那個人嘴里得知我們要知道的事——寧愿先下手。他把圣盧拉到一邊,向他招認了自己故意說他壞話的事,又告訴圣盧,他以“誓言監(jiān)護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的名義”起誓,他愛圣盧,愿意為圣盧獻出生命,說罷又抹去一滴眼淚。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單獨見我,向我作了懺悔,宣稱他那么做是為了我的利益,因為他認為某種社交關(guān)系對我有害,而我“比這個更有價值”。然后象醉漢動情那樣抓住我的手,雖然他的酒醉純屬神經(jīng)質(zhì):
“相信我好了,”他說,“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貢布雷,想到我對你無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憶不起來的某些下午上課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凱爾立即把我捉了去,讓我穿過人類厭惡的哈得斯之門好了!對,一整夜,我向你發(fā)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p>
確實,我不相信他的話,我感到這些話是臨時編造出來的,是隨說隨編出來的。他“以凱爾”的名義起誓,也并沒有增加很大重量,因為布洛克對古希臘宗教的信仰純屬文學(xué)性質(zhì)。此外,每當(dāng)他激動起來,同時也希望別人為一件虛構(gòu)的事實所感動時,他總是說“我向你發(fā)誓”的。與其說這是為了叫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不如說那是為了撒謊騙人而制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對我說的話,我不相信。不過我也不怪他,因為我從母親和外祖母那里繼承了不會懷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對于比這大得多的罪過也不懷恨。我同時也繼承了永不譴責(zé)任何人的天性。
再說布洛克也不是絕對的壞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熱情的事情來。自從貢布雷人種,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這樣的絕對完美無缺的人從中產(chǎn)生的人種似乎瀕于完全滅絕以來,我只能在未開化的、無動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們一開口講話,那聲音便很快表明他們根本不關(guān)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種人之間進行選擇。這后一種人,只要他們在你身邊,他們就理解你,鐘愛你,感動得下淚,可是過了幾個小時又會翻臉不認人,跟你開上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此后,他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仍是那樣善于察顏觀色、熱情可愛,立刻就能與你融成一體。相比之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這后一種人,就說不喜歡他們的道德價值吧,至少喜歡與他們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那種難受勁,你是無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說,“歸根結(jié)底,這是我身上相當(dāng)猶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來了,”他冷嘲熱諷地加上一句,同時瞇起自己的雙眼,好像要在顯微鏡下為那數(shù)量極小極小的“猶太血液”定量一般。一個法國貴族大老爺,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將薩米埃爾·貝爾納或者再往前數(shù),將圣母瑪利亞打進去。他可能也會這么說(實際上他是不會這么說的)。據(jù)說,萊維家族就自稱是圣母瑪利亞的后代。
“我相當(dāng)喜歡這樣從我的情感中分出這一部份來,再說這是很小的部份,這部份可能屬于我的猶太血統(tǒng)。”他又補充道。他道出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道出自己種族的真相,既聰明又正直。在這同一場合,他又設(shè)法莫名其妙地減輕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定決心還債,又只有勇氣償還一半的吝嗇鬼。拿出勇氣來宣布真相,同時又在其中摻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謊言,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為普遍,甚至一般不這么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緊要關(guān)頭,特別是關(guān)系到戀愛關(guān)系的緊要關(guān)頭,便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布洛克瞞著我在圣盧面前對我抨擊謾罵,瞞著圣盧在我面前對圣盧抨擊謾罵,這一切均以邀請我們前去作客而結(jié)束。若說布洛克開始時沒有進行嘗試以便單獨邀請圣盧,我當(dāng)然不相信。看上去很可能進行了這樣的嘗試,但是沒有成功,于是有一天布洛克對我和圣盧說:
“親愛的師兄,還對你阿瑞斯和圣盧-昂-布雷心愛的騎士,馴馬人,既然我在乘飛舟的默尼埃家族帳篷附近、飛沫轟鳴的安菲特里特海岸上與你們相遇,二位是否愿意賞光,這星期當(dāng)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親家中用晚餐?”
他向我們發(fā)出這一邀請,因為他極想與圣盧結(jié)成更密切的關(guān)系,他希望圣盧能使他進入貴族階層。如果這個希望是我提出來的,是為我自己提出來的,那布洛克就會覺得是十足的令人厭惡的附庸風(fēng)雅的表現(xiàn)了。這與他對我本性的一個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他不認為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樣的希望從他那里提出來,他就覺得是他的頭腦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現(xiàn)了,他熱切希望與某些與己不同的社會階層交往,說不定從中能找到某些文學(xué)上有用的東西。
兒子對老布洛克說,要帶一位朋友來吃晚飯,用一種略帶諷刺挖苦的心滿意足的口氣道出這朋友的頭銜和名字:“德·圣盧-昂-布雷侯爵”時,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他大叫起來:
“德·圣盧-昂-布雷侯爵!啊!他媽的!”對他來說,使用罵人的話,那是對人最高敬重的表現(xiàn)。
他向兒子投過贊美的一瞥:兒子竟能結(jié)交上這樣的人!那目光意味著:
“他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嗎?”
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樂不已,好比每個月給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錢一樣。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親將他當(dāng)成不走正道的人,因為他靠崇拜勒貢特·德·利爾、埃雷地亞和其它“游手好閑的人”過活??墒撬ケR-昂-布雷結(jié)交上了,后者的父親曾是蘇伊士運河公司董事長?。。ò?!他媽的?。┻@可是“無可爭議”的成果?。?/p>
因為怕把立體鏡弄壞了,將立體鏡留在了巴黎,現(xiàn)在人們更加感到遺憾。只有布洛克父親一個人掌握了使用這立體鏡的藝術(shù),至少他有權(quán)使用。再說他也難得用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貴客上門設(shè)華宴的日子。所以,觀看立體鏡表演的人,覺得這是特殊禮遇,是對上賓的優(yōu)待;而組織表演的主人,則產(chǎn)生了威信,與天才產(chǎn)生的威信相仿佛。即使風(fēng)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親自拍攝的,這個鏡是他自己發(fā)明的,那威信也不會比這更高。
“昨天你沒有得到邀請去所羅門家嗎?”人們在家中這樣談?wù)摗?/p>
“沒有,我沒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么名堂?”
“排場很大,立體鏡,全套玩藝?!?/p>
“啊,如果有立體鏡,我很遺憾,據(jù)說所羅門將立體鏡拿出來示人時,非同尋常。”
“有什么辦法!”布洛克先生對兒子說道,“不應(yīng)該同時把什么都給他,這樣,他就總是還有點什么東西欲求不得?!?/p>
從父愛出發(fā),并且想打動他的兒子,他確實想到要把那儀器弄來。但是“具體時間”不夠,或者更正確地說,人們以為時間不夠。不過,我們不得不將晚餐的時間推遲,因為圣盧走不開,他在等一位舅舅,這舅舅將來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過四十八小時。這位舅舅非常熱衷于體育鍛煉,尤其熱衷于長途步行,他要從他在鄉(xiāng)間度假的那個城堡,大部分步行走來,在農(nóng)莊過夜,所以他何時抵達巴爾貝克是說不準(zhǔn)的。圣盧不敢動,我這位朋友每天給他的情婦發(fā)的電報,甚至都委托我去電報局所在的安加維爾發(fā)出。
他們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麥德,他從自己的祖先西西里親王那里繼承下來這個名字。后來我在閱讀歷史著作時,遇到這個名字——有人說是真正古老的名字——屬于中世紀意大利及法國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長官或某某教會之長,為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漂亮招牌。這個名字一直留在這個家族中,代代相傳,從梵蒂岡辦公室直傳到我的朋友的舅舅那里。有的人因為沒有錢,無法成立勛章館,美術(shù)館,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地名,像一張古老的地圖,一張騎士照,一個招牌或一個普通人姓名那樣有文獻意義又有地方色彩;受洗禮的名字,在美妙的法蘭西文字結(jié)尾音節(jié)中震蕩著,叫人聽得出來舌頭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氣的語調(diào),發(fā)音不正確,我們的祖先正是按照這些使拉丁詞和撒克遜詞發(fā)生了持久的變化,這些變化后來又成為語法了不起的立法者),總而言之,借助于這些古老音響的匯集,這些人給自己開起了音樂會,就像那些到處搜羅低音古提琴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樂器上奏出往昔音樂的人一樣。當(dāng)我讀到這個名字時,我體會到上述這些人的那種快樂。
圣盧對我說,甚至在最封閉的貴族社會中,他的舅舅巴拉麥德仍然以特別難以接近、蔑視一切、醉心于自己的貴族出身而與眾不同。他與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幾個精心選擇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人稱之為的“鳳凰圈子”。就是在這個小圈子里,他也因傲慢令人恐懼,以至以前發(fā)生過社交場上有人想與他結(jié)識,前去與他的親弟弟打交道,亦遭到拒絕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將你們介紹給我哥哥巴拉麥德。我妻子,我們所有的人,都合力去做,也無能為力。不然,你們會撞上他很無禮,我不希望如此?!痹谫愸R俱樂部,他和幾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樂部成員,他從來不讓人將這些成員介紹給他們自己。在德·巴里斯公爵家里,他因衣著華麗、性情高圣盧向我談了他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他與自己的兩個朋友,也像他那么漂亮,合住一套單身漢小公寓,每天他將一些女人帶到公寓里來,因此人稱他們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個人——照巴爾扎克的說法,這個人如今是圣日耳曼區(qū)最出頭露面的一個人,但在那還不走運的最初階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這套單身公寓里來。剛一到,他就開始求愛,并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裝作聽不懂,找個借口把那兩位朋友帶了出去。然后他們一起回來,捉住那個壞蛋,剝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跡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門外。人家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半死不活,結(jié)果法院前來進行調(diào)查,那個倒霉鬼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調(diào)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會干這么殘酷處置人的事了。他這個人對上流社會的人那樣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與多少平民百姓有熱烈的友情,保護他們,哪怕得到的報答是忘恩負義。一個從前在某一公館里服侍過他的仆役,他會安插到巴黎去。一個農(nóng)民,他會叫人教他學(xué)會一行手藝。這是他身上相當(dāng)討人喜歡的一面,與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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