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與人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這一類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長。當時,我不覺得這條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興。但是后來,對我來說,這條路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一條道路開頭的一段。我后來散步時或旅行中經過的所有與此相像的道路,無法延續下去,都立刻與它連接起來,借助于它,能夠與我的心即刻相通。馬車或汽車一踏上這樣的路,似乎是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走過的那條路的延續,就像剛剛過去的事情支撐我現在的意識一樣,我在巴爾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產生的印象便立刻來支撐我的意識(這中間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時,樹葉散發著芳香,薄霧在緩緩升起,即將抵達的村莊后面,可在樹木之間依稀望見落日的余暉,似乎那里便是我們的下一站,樹木蔥郁,距離遙遠,當晚是到不了的。現在我在另一個地區,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滿了與那時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覺:自由呼吸,好奇,懶散,有胃口,歡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來的印象與此刻的印象連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強,更加濃稠,成為一種特殊的快樂類型,幾乎是一種生活框架,后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再次遇到。但是在這個框架之中,喚起回憶便在具體物質感受的現實之中注入了相當大一部分回憶的、想象的、難以捕捉的現實,在我經過的這些地區里,除了一種美感以外,又叫我產生希望從此永遠在這里生活這種轉瞬即逝而又狂熱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為聞到了樹葉的芳香,便憶起坐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面的折疊式座席上,與盧森堡親王夫人擦肩而過時,親王夫人從自己的馬車上向她致意,憶起回到大旅社進晚餐的情景。這一切都如同難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而這種幸福,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再次還給我們。人的一生中只能領略一次!
常常,我們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我將天上的月亮指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靦腆地背誦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的美麗詩句:“它將憂郁的古老秘密撒下來”,或“象迪亞娜在泉邊那樣哭泣”,或“暗影如新婚之夜,莊重而崇高?!?/p>
“你覺得這些詩句很美,是嗎?”她問我,“‘天才’,象你所說的那樣?我告訴你吧,我看見人家現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總感到很奇怪。而這些先生的朋友們,雖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們的長處,卻也首先拿這些事情開玩笑。從前不像現在這樣濫用天才這個詞。如今,如果你對哪一個作家說,他只有些才華,他會把這當成是一種污辱。你剛才給我背誦了夏多布里昂先生關于月光的一個長句子,我可反對,我有我的道理,你馬上會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親家里來。單獨跟他相處時,他非常令人愉快,因為這時他很純樸,逗人開心??墒强腿艘欢?,他就開始裝腔作勢,變得十分可笑。在我父親面前,他宜稱是他將辭職書摔到了國王的臉上,并且指導教皇選舉會。他忘了,是他親自托我父親去向國王求情再次啟用他,我父親也曾親耳聽到他對選舉教皇發出那些瘋狂的預言。關于這個頗有名氣的教皇選舉會,應該聽聽布拉加斯先生的話,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樣的人。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關于月光的那幾句話嘛,在我們家完全成了一種負擔。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時,如果有新來乍到的客人,總是建議他晚餐后帶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換換空氣。待他們回來時,我父親一定會把客人拉到一邊,對他說: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懸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談月光?!?/p>
‘對,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難道他沒有對您說……’于是父親背出那個句子。
‘對對,可這是怎么個秘密呢?’
‘他甚至還與您談到羅馬鄉間的月光。’
‘您簡直是巫神嘛!’
我父親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論對誰都上那一盤現成菜。”
聽到維尼的名字,她笑起來。
“就是那個總說:‘我是阿爾弗萊德·德·維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這絲毫無關緊要嘛!”
說不定她認為還是多少有點緊要的,因為她接著這樣說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論怎么說,他出身很寒微,這位先生在他的詩里曾提到他的‘紳士頂飾’。對于讀者來說,這格調多么高雅,多么有趣!這就像繆塞身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張地說什么:‘武裝我帽子的金雀鷹’一樣。一個真正的貴族大老爺從來不說這類的話。不過,至少繆塞作為詩人還是有才華的??墒堑隆ぞS尼先生,除了他的《圣克-馬爾斯》以外,別的作品,我從來就一點也看不進去,枯燥無味會叫書從我手里掉下去。莫萊先生既有風趣又很機靈,而德·維尼卻沒有,莫萊讓他進了法蘭西學院可把他安排得夠好的。怎么,你沒有讀過他的演說?那可是狡詐和狂妄的杰作!”
她見自己的侄兒們欽佩巴爾扎克大為驚訝,她責備巴爾扎克宣稱自己描繪了“他被拒之門外”的社會,對這個社會他講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于維克多·雨果嘛,她對我們說,她父親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義青年派里面有幾個伙伴,借助于他們的幫助,《埃那尼》首演式時他進去了。但是他未能堅持到底,他覺得這位聰明但過分夸張的作家的那些詩句太可笑了。他得到偉大詩人的頭銜只不過是一筆談好的生意,是對他針對社會主義者危險的胡言亂語鼓吹出于利害關系加以容忍而給他的報酬。
我們已經遠遠望見旅家園指示燈。待馬車到達大門附近時,門房,青年待者。開電梯的、表現出殷勤,天真,對我們晚歸已隱隱約約感到不安,已聚集在臺階上等待著我們。他們變得很親切。他們屬于那種在我們生命過程中要變多少次的人,正象我們自己也在變一樣。但是。在某個時期內,他們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的鏡子,這時,我們從他身上找到了親切感,感到我們自己得到了忠實的、友好的反映。我們喜歡他們更甚于喜歡某些久未見面的朋友,因為他們身上,更多地包含著我們當前的狀況。只有那個穿著制服的仆役例外。白天他風吹日曬,現在為了不要忍受夜間的寒冷,已將他移進室內,并以呢絨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紅色的頭皮和雙頰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廳中間。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護的一棵溫室植物。
我們在仆役幫助下下了車。其實用不著那么多人,他是他們感到這場面很重要,自認為必須在里面扮演一個角色。我饑腸轆轆。為了不推遲用晚餐的時間,我常常不回房間。這房間最后也變成真正屬于我了,以致重見那紫色的大窗簾和低矮的書架,就等于與自己單獨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樣,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們一起在大廳里等候,等候著侍應部領班來向我們報告晚餐已備好。這時,又是我們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講話的機會。
“我們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說。
“說哪兒去了!我真開心,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帶著頑皮的微笑回答,拖著長腔,語調優美動聽,與平時的純樸自然形成鮮明對照。
在這種時刻,她確實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貴婦人在她高興與之相處的布爾喬亞面前應該表現出什么樣的貴族風度。她并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禮節不周的地方,正是她過分客套。因為人們從這種過分的客套中辨認出圣日耳曼區貴婦人職業性的習慣。在她眼中,某些資產階級總是有不滿情緒的人,某些時候,她也注定要裝成不滿的樣子。在與這些人熱情相處的賬上,她貪婪地利用盡可能的一切機會,將貸方的錢數早早支出去,這樣,就使她可以在今后將她不邀請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會記入她的借方。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從前已經對她發生了一勞永逸的影響,但是她不知道現在情形已經不同,對象已經不同。她希望以后在巴黎經常在她家中見到我們,而特許給她的可以熱情待人的時間又很短,所以她那個社會階層的天才狂熱地推動著她,在我們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經常派人給我們送來玫瑰花和甜瓜,借給我們書籍,與我們坐馬車出游以及與我們長談。正因為如此,止如海灘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美景,旅館房間里色彩斑斕的燈火和如同大洋深處的光線,將小商販的兒子奉為亞歷山大·德·瑪塞多瓦納一樣神奇的騎師一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這些殷勤相待的那種暫時的、夏季的隨和,這一切都作為洗海水浴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憶中。
“把你們的外套交給他們,叫他們送上樓去!”
外祖母將外套交給經理。他好象對這種不尊敬感到難過。
他對我一向很和藹熱情,我念此心里很不好過。
“我看這位先生是不高興了,”侯爵夫人說,“他肯定自以為是大老爺而不能給您拿披巾。我還記得德·納穆爾公爵的故事,那時候我還很小,我父親住在布永公館最高一層。納穆爾公爵走進我父親的房間,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包東西,信件和報紙。從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門框框里,我覺得眼前出現的是身著藍色禮服的王子。我以為那是巴加的手藝,您知道的,那些細木匠有時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緞帶包扎花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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