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節,海堤上盡是來往走動、高聲叫賣的小販,賣的是點心,糖,小面包之類。親王夫人不知道怎樣表示她的好意,便攔住了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第一個小販。他只剩下一塊黑麥面包了,就是人們扔給鴨子吃的那種。親王夫人買了這塊面包,對我說:“這是給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卻把面包遞給了我,微微一笑對我說:“你親自交給她吧!”她大概以為,在我與動物之間如果沒有中介,我的快樂就會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販走過來,她將所有的東西都買了來,塞滿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點心,有羅姆酒蛋糕,有大麥糖。她對我說:
“你自己吃,也給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紅錦鍛衣服的小黑人給商販付錢。那小黑人到處跟隨著她,成了海灘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別,并向我們伸過手來,有意對我們和她的女友一視同仁,當密友對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們能夠接近她。不過有一次,她似乎將我們的水平在人的階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為她與我們的平等,是通過親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微一笑來表示的。人們像向一個大人告別一樣向一個淘氣孩子道再見時,就是這樣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進化上產生了美妙的飛躍,她不再是一只鴨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經成了斯萬太太大概會稱之為的“baby”。最后,親王夫人離開了我們三個人,到充滿陽光的海堤上繼續散步去了。她那美麗的腰肢彎曲著,象繞在木棍上的一條蛇一樣,纏繞在合攏起來拿在手中、白底藍花的陽傘上。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親王夫人。我說第一位,因為馬蒂爾德公主從儀態上說完全不是親王夫人。這第二位,以后諸位會看到,以其鐘情也叫我大吃一驚。第二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覺得你們很迷人。這個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許多女君主或親王夫人可不一樣。她具有真正的價值。”這時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種大老爺的和藹可親,自愿在國君與資產階級之間充當中間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堅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會很高興再與你們見面。”她非常高興能對我們這樣說。
離開盧森堡親王夫人之后,當天下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訴我一件事,叫我更為驚異,而且又不屬于和藹可親的范圍。
“你父親可是部里的司長?”她問我道。“啊!據說你父親是個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幾天以前,我們從母親的一封信中獲悉,我父親和他的旅伴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確地說,根本就沒丟,就是這么回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么,對旅行的細節,她似乎比我們知道更詳細。“我想你父親下個星期要提前回來了,他大概放棄去阿爾及西拉的計劃了。不過他想在托萊多多呆一天,因為他對提香的一個弟子十分欣賞。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過在當地那是很有名氣的。”
對她所認識的那群人單純、細微而又模糊的騷動,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動聲色的眼鏡遠遠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觀看我父親的那個地方,正好嵌了一塊無限放大的鏡片,使她那么有立體感地、極為詳細地看到了我父親所有令人愉快的東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關遇到的麻煩呀,對格雷戈的興趣呀等等。這塊鏡片改變了她視野的比例尺,在萬頭攢動的蕓蕓眾生中唯一使她看到這一個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羅畫朱庇特在一個軟弱的下界女子旁邊,將他畫得超人大小一樣。
我的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告辭,以便我們能在旅館前多呼吸一會新鮮空氣,一面等待著人家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打招呼,說我們的午飯已經備好。這時只聽得一陣喧囂。原來是野蠻人部落國王那年輕的情婦剛剛洗罷海水浴,回來進午餐。
“這真是一大害,她應該離開法蘭西!”首席律師此時正經過這里,他義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證人的老婆卻眼睛睜得大大地,死死盯著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樣望著這些人,多么叫我著惱,我簡直沒法告訴你,”首席律師對首席審判官說道,“我真想給她一記耳光!這個女無賴,你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著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訴她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們再作出對這些冒牌貨加以注意的模樣,我再也不跟你們一道出去了!”
盧森堡親王夫人的馬車,在她前來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館前停過。她的前來,自然也未逃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首席審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這幾個女人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們已經手忙腳亂了一些時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女冒險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穿過大廳時,到處刺探不對頭的事的首席審判官老婆從活計上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夫人,那勁頭叫她的女友們笑個半死。
“噢,我呀,你們知道,”她驕傲地說,“我一開始總是往壞處想。非給我拿出一個女人的出生證和公證人證件,我才會相信這個女人真正結了婚。此外,你們別害怕,我要進行小小的調查。”
于是,每天這些女人都笑著跑來問: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盧森堡親王夫人前來拜訪的那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擱到嘴上。
“有新鮮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從未見過……你說,你說怎么啦?”
“咦,一個女人,黃頭發,臉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開外就能聞到馬車味,只有那些小姐才會有這樣的車,她剛才來看望那位所謂的侯爵夫人啦!”
“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嘿,你們看哪!就是我們看見的那位太太,你想起來了嗎,首席律師?我們真覺得她不怎么樣,可不知道她是來看侯爵夫人的。一個女的,帶一個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們說得夠多了。你們不知道她的姓名嗎?”
“知道,我故意裝作走錯門了,拿著了她的名片,她的外號叫盧森堡親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這地方,人很混雜,還有這類天使男爵夫人來搞魚目混珠,真是夠愜意的!”
首席律師向首席審判官引證了馬杜林·雷尼埃和瑪塞特的故事。
再說,這一誤會,并非象一出輕松的喜劇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誤會一樣只是暫時性的。德·盧森堡親王夫人是英國國王和奧地利國王的外甥女。當她前來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馬車兜風時,這兩人總顯得兩大怪一般,屬于那種水城難以躲開的怪物。圣日耳曼區的人,在大部分資產階級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輸光了賭本的惡棍(再說,個別人有時也確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接待他們的。在這方面,資產階級是太老實了,因為貴族老爺的毛病決不會妨礙他們自己在凡是資產階級永遠不會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貴族自認為資產階級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們在與己有關的事情上裝得天真純樸,而對他們那些窮愁潦倒的朋友則故作誹謗,這就造成了誤會。如果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偶爾與小資產階級發生關系,因為這個貴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財團,資產階級終于會看到,一個貴族當資產階級成員也很相稱。但他還會發誓說,這個人絕不會與一個破了產的賭徒侯爵交往,認為侯爵越是和藹可親,他就越沒有人緣。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員會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賭徒侯爵先生的女兒作自己的媳婦,資產階級就更莫名驚詫了。那位侯爵雖是個賭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國最為古老。正如一國之君寧愿娶已被廢黜的國王之女作自己的兒媳,也不愿娶現任共扣國總統之女給自己兒子為妻一樣。這說明這兩個世界之間彼此的看法都很虛幻,正如巴爾貝克海灣這一端海灘上的居民對位于海灣另一端海灘的看法也很廢幻一樣:從里夫貝爾隱約可以望見馬克維爾這個“驕傲的公主”。但是就是這一點也是騙人的,因為里夫貝爾的人以為,從馬古維爾也能看見里夫貝爾。事實上與此相反,里夫貝爾的燦爛美景,從馬古維爾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發燒,請來了巴爾貝克的醫生。這位醫生認為我不應該整天待在海邊風吹日曬,給我開了幾個藥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藥方,但我從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來,她已堅定地下了決心,不照任何藥方去買藥。但是她對醫生的保健建議很重視,接受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帶我們坐馬車去兜風。這樣,上午,直到午飯前,我便在我的房間與外祖母的房間之間竄來竄去。
外祖母的房間與我的房間不一樣,不直接面對大海,而且從三個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個內院,田野。這房間內的器物也與我的房間不同,有上面繡著金銀絲線和粉紅花朵的沙發。一走進去便聞到的那種清新芬芳,似乎從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發出來。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過這個房間。這時,從南面進來的光線,與不同時刻進來的光線一樣,折斷了墻角,在海灘的反光旁,將絢麗多彩的臨時祭壇安放在五屜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徑上盛開的鮮花;光線那收攏、顫抖而又溫暖的雙翼掛在墻壁上,隨時準備重新飛起。那光線像洗浴一般,曬熱了小院一側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陽光如葡萄藤一般裝點著小院,為小院的美麗動人、豐富多彩又加上動態的裝飾,好似將沙發上那繡花絲綢一層層剝下,并將其金銀絲邊一一取下一般。這個房間有如一面棱鏡,外面光線的七色在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嘗的白晝的津液在這里溶解,散開,芳香醉人,看得見,摸得著:有如希望之園,溶成怦然跳動的銀光和玫瑰花瓣。不過,先于一切的,還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濱如涅瑞伊得斯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樣。我拉開窗簾。每一個模樣的大海停駐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個大海了,偶爾也與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從未見過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現過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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