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發師正在畢恭畢敬地服侍一位軍官。一位顧客走進來,理發師見那軍官認出了顧客,并與他搭起話來,聊上一會。理發師很高興,他明白這兩位屬于同一階層,去拿肥皂碗時,禁不住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在他這店里,在使用洗頭肥皂這粗俗的活計之上,還可加上社會上的、甚至貴族味道的快樂。埃梅也像這個理發師一樣,他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發現了我們是老熟人,去給我們端漱口水時,那種微笑和一位很會適時走開的家庭主婦那既自豪又謙虛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樣。也可以說那是一位興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動的父親,他密切地注視著在他的餐桌上結成訂婚禮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擾這種幸福。再說,只要聽人道出一個有貴族頭銜的人名,埃梅就會顯得興高采烈。這與弗朗索瓦絲正好相反,誰若是在她面前說“某某伯爵”,她的臉色沒有不陰沉下來,話語沒有不變得干巴巴而又簡短的。但這并不說明她鐘愛貴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絲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她能從別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點來。她很為此自豪。埃梅屬于令人愉快又充滿善良純樸的一類人,弗朗索瓦絲則不然。給埃梅他們講一件多少帶點尖刻味道、但在報紙上沒有的、尚未發表的事情時,他們便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形諸于色。弗朗索瓦絲可不愿露出驚異的神色。奧地利大公魯道夫,她從來就沒想過有這么個人。若是在她面前說,這位大公并沒有象人們認為確有其事那樣已經死掉,而是還活著,她也會回答“對”,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樣。此外,還應相信,她雖然那樣謙恭地稱我們為主人,我們也幾乎完全馴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莊里境況富裕,地位獨立,享有一定威望,這個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這些貴族的干擾。所以,即使是從我們嘴里她聽到一個貴族的姓名,她也沒有不強忍怒氣的。而埃梅則相反,他自孩童時代起便在貴族家中當仆役,甚至可以說他是靠慈善在這些人家長大的。
因此,對弗朗索瓦絲來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貴族就需要向人討饒。至少在法國,這正是那些大老爺和貴婦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們唯一操心的事。有些仆人,就他們的主人與他人的關系,不斷收集些只言片語,從中有時得出錯誤的推理——就象人對動物的生活得出錯誤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絲遵循這個傾向,總是覺得人家“虧待”了我們。再說,和她對我們極度偏愛一樣,她從別人使我們不快中得到快樂,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這個結論。但是,當她看到,而且決不可能看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和對她本人的百般殷勤照顧以后,她便原諒了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而且由于她不停地感謝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她喜歡這位夫人勝過我們認識的所有的人。這是因為我們認識的人當中,確實沒有哪一個能努力做到這樣持續不斷地熱情備加。每次我外祖母發現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看一本書,或者說覺得一位女友贈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時過后,一位貼身男仆就會上樓來將書或水果送給我們。待我們此后與她相見、向她表示感謝時,她總是作出要給她贈物找一個特殊用途以作為遁辭的模樣,只是說:“那書并不是什么杰作,可是報紙到得這么晚,非得有點東西看不可。”或者說:“在海邊,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較謹慎的做法。”
“可我覺得你們從來不吃牡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更增加了我那時的厭惡印象,因為牡蠣的活肉叫我討厭,更甚于粘乎乎的海蜇,這兩樣使我覺得巴爾貝克海灘黯然失色),“這一帶海邊,牡蠣非常鮮!啊,我要吩咐我的貼身女傭人,去取我的信時將你們的信也一起取來。怎么,您的女兒每天給您寫信?你們能找得出那么多話相互傾訴嗎?”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語。可以相信這是出于蔑視。她在給我媽媽的信中反復地寫到塞維尼夫人那句話:“剛剛收到一封信,過一會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我的這種感覺,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結論是:“我尋求屬于這少數之列的人,我回避其他人。”我真擔心她會將這個結論應用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轉換話題,對前一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叫人給我們送來的水果大加贊揚。那水果也確實精美之至,旅館經理雖因自己的水果盤深受蔑視而妒意大發,依然對我說:“我跟您一樣,比起其它任何餐后小吃來,我更喜歡水果。”我的外祖母對自己的女友說,旅館里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對這些水果就更加喜歡。
“我可不能象塞維尼夫人那么說,”她補充一句道,“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一個壞水果,則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
“啊,對,您看塞維尼夫人的《書信集》。我從頭一天就看見您手里拿著她的《書信集》(她忘了,她在門邊與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館里從未見過我的外祖母)。她總是操心她的女兒,您不覺得有點過分?她談女兒談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誠意的。她寫的東西不夠自然。”
外祖母覺得辯論毫無用處。為了避免在無法理解她之所愛的人面前談論這些事,她干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澤讓夫人回憶錄》上邊,把那本書遮住。
弗朗索瓦絲戴著一頂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體人員對她敬重備至。她下樓“到信件處去吃飯”,她稱這個時刻為“中午十二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如在這時遇到她,便攔住她打聽我們的消息。弗朗索瓦絲將侯爵夫人委托的話轉達給我們,她模仿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門說道:“她說:‘您一定向他們問好。’”她以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話,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亞于柏拉圖歪曲蘇格拉底的話,或者圣約翰歪曲耶穌的話。自然弗朗索瓦絲對這種關切十分感動。外祖母擔保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前姿色出眾。弗朗索瓦絲可不相信,她認為外祖母出于階級利益在信口開河,富人反正總是護著富人。確實,那出眾的姿色,如今已殘留無多。除非比弗朗索瓦絲更具藝術家氣質,僅要注視她,而且要對每個線條進行研究。
“我得想著哪一次問問她,是不是我搞錯了,她是不是與蓋爾芒特家有什么親戚關系,”外祖母對我說。這話激起我滿腔怒火。這兩個姓氏,一個是通過親身體驗那低矮而可恥的門進入我的心中,另一個是通過想象那金色的大門進入我的心中。說這兩個姓氏之間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們經常看見盧森堡親王夫人走過,已經有好幾天了。車馬華麗,她本人身材高大,紅棕頭發,美麗非凡,只是鼻子有些過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幾個星期。她的敞篷四輪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個小廝過來與旅館經理說話,又回到馬車旁,然后送來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種水果于一個籃子之中,正如海灣本身將各個季節都匯集在一處一般),附一張卡片:“盧森堡親王夫人”,上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字。藍瑩瑩的、閃閃發光的、滾圓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圓一樣;透明的葡萄掛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這些水果,送給哪一位隱姓埋名住在這里的王子呢?這不會是送給外祖母的女友的,親王夫人希望來拜訪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給我們送來了新鮮而又金光閃閃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雖然李子已變成了紫色,猶如我們進晚餐時刻的大海;雖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著玫瑰色的云朵,我們還是認出了這些水果來自何處。
過了幾天,上午在海灘上有交響樂音樂會演出,散場時我們遇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堅信自己聽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爾》序曲等)表達了最高的真理,盡量提高自己以達到那作品的境界。為了理解這些作品,我從自身提煉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也將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賦予這些作品。
外祖母和我從音樂會出來,踏上歸途回旅館。我們在海堤上停了一會,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交談幾句。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在旅館里為我們訂了火腿干酪夾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這時,我望見盧森堡親王夫人從遠處向我們走來。她半拄著一把陽傘,那高大而美麗的身軀現出微微的曲線,劃出帝國時代美貌風流的女子珍愛的阿拉伯圖案。這些女子雙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繃緊,很善于使她們的身軀像一條圍巾一樣無精打采地飄動。穿過軀體的那條肉眼看不見的柔軟而傾斜的莖桿作為骨架,她們的身軀便圍繞著這骨架飄動。
盧森堡親王夫人每天上午出來在海灘上轉一圈。那時節,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準備吃午飯了。她是非到一點半鐘才進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棄了那空蕩而灼熱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別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紹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紹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詢問我的姓名,因為她想不起來了。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說,她早就忘記我外祖母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誰了。我的姓氏似乎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時,盧森堡親王夫人已向我們伸出了手。當人們向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常還要加上一個親吻。她與侯爵夫人說話過程中,不時轉過頭來帶著這種親吻的雛形,向外祖母和我投過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顯出自己地位比我們高的樣子,但是她肯定沒有計算好這段距離。由于計算錯誤,她的目光充滿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撫摸兩頭可愛的動物那樣用手來撫摸我們。在馴化動物園里,兩頭可愛的小獸就會越過鐵絲網,朝她伸過頭去。頓時,這種關于動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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