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時反復叫著埃梅的名字,這就使得他請什么人吃飯時,他的客人會對他說:“我看出來,你在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樣嘛!”從這種想法出發,客人覺得也應該嘴里不斷地叫著“埃梅”,這里面既有膽怯,又有俗氣,又有愚蠢。某些人認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是既聰明又漂亮的事,這些人就是又膽怯,又俗氣,又愚蠢。他不斷地重復這名字,但是面帶笑容,因為他既要將他與旅館侍應部領班的良好關系展現在人們面前,又要將自己高于他的那種優越感表現出來。旅館侍應部領班也一樣,每次他的名字又出來的時候,他都既感動又驕傲地微笑著,表明他既感到受抬舉,又完全明白那是開玩笑。
大旅社這間寬大的餐廳,一般是座無虛席的。對我來說,在這里用飯總是很嚇人的事。當旅社的業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選出的總經理,我不太清楚)來到待上幾日時,這種情形尤甚。此人并非這一家豪華旅館的業主,而是七八家旅館的主人。這些旅館遍布法國各地,他就在這些旅館之間往來穿梭,在每一處不時待上一個星期。這時,幾乎就在晚餐開始時,每天晚上在餐廳入口處,這個小老頭兒就會出現,白頭發,紅鼻子,不動聲色,衣冠整齊,不同尋常。據說,無論是在倫敦,還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歐洲最大的旅館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開始時我出去了一會,回來時從他面前經過。他向我施禮,顯然是為了表明我是他的顧客,但是十分冷淡。我無法辨清這種冷淡的原因,是一個人忘不了自己的身分,而表現出的矜持,抑或是對一個無足輕重的顧客的蔑視。反過來,面對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總經理鞠躬時亦同樣冷淡,但是腰彎得更深一些,畢恭畢敬,垂下眼皮,好象在葬禮上站在死者父親面前或圣體面前一樣,除了這種冷淡而又難得的敬禮之外,他一動不動,似乎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閃光的雙眼什么都看得見,什么問題都能解決,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證各種細處完美,又保證總體和諧。顯然他感到自己比導演高明,比樂隊指揮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帥。他認為,將凝視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證一切就緒,犯下的任何過失也不會導致完全潰敗。為了負起自己的責任來,他不僅僅不作任何手勢,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幾乎都化成了化石。可這眼睛對全部行動一覽無余,而且指導著全部行動。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喝完湯,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剛才的檢閱,叫我整個晚餐過程都沒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極佳,因為他象一個普通人一樣,與所有的人同時在餐廳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那餐桌只有一點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飯過程中,另一位經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與他談話。因為這位經理是總經理的下級,他極力拍總經理的馬屁,而且對總經理怕得要命。吃午飯時我的恐懼有所減少,因為總經理這時消失在顧客之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將軍坐在一家飯館里,飯館中也有士兵,他要顯出不管他們的模樣。盡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環繞四周,門房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納爾去。從那,他到比亞里茨去,然后到戛納去”時我總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館中沒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絲結交了許多熟人,這就使我在這里的生活不僅很凄涼,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結交的人應該使我們辦事方便。實際則正相反。雖然那些無產者很難叫弗朗索瓦絲把他們當熟人待,只有在極為彬彬有禮待她的某些條件下,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反過來,他們一旦達到這種地位,那弗朗索瓦絲心中就只有他們了。她的老經驗已經教她明白了,對她主人的朋友,可以絲豪不受約束。如果她有要緊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來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發走。但是對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說那些難得為她那難得的友情所接納的平民百姓,她的行為可是遵照最細致周到、最絕對的外交禮儀的。
弗朗索瓦絲認識了主管飲料的掌班,認識了一個小小的貼身女仆,她是給一位比利時太太做長裙的。弗朗索瓦絲認識他們以后,午飯后再也不馬上上樓為我外祖母準備各種器物,而是在一小時之后,因為主管飲料的掌班要給她弄咖啡或者藥茶喝,那個貼身女仆要她去看自己怎樣做衣裳。而拒絕他們是不可能的,是屬于不可為之事之列。此外,她對那個小貼身女仆特別關心。那人是一個孤兒,幾個陌生人將她養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里去過幾天。這種情形激起弗朗索瓦絲的憐憫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視。她自己有家庭,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里養了幾頭乳牛。她不能將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視為她的同類。這個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時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絲情不自禁地反復叨念著:“她真叫我好笑。她說:‘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她說‘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養她的人,可她還說‘家’,好象真是她的家似的。可憐的小姑娘!她真窮得可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有個自己的家了。”
弗朗索瓦絲與顧客帶來的一些貼身女仆要好,這些人跟她一起在“郵件處”用晚飯。她們看見她那漂亮的花邊便帽和條的體態,把她當作是一位太太,說不定是貴族太太,因境況不佳或者對我外祖母非常依戀而來給她當個隨身人。如果弗朗索瓦絲只與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與不是旅館的人要好,那害處還不大,因為她還不會妨礙旅館的人為我們做事。其實,即使她不認識旅館的人,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對我們有什么用。可是弗朗索瓦絲也與一個飲料掌班、一個廚房里的人、一個管一層樓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結果是,在我們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絲新來乍到,還什么人都不認識時,為一點點小事,她就亂按鈴叫人。有時時間不合適,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鈴,她卻敢。我們如果為此對她稍加批評,她便回答說:“花了不少錢嘛,就得這樣!”似乎那錢是她付的。而現在,自從她成了廚房里一個大人物的朋友后,我們本以為這對我們住得舒服一些是個好兆頭。然而不是這樣,如果外祖母或我腳冷,哪怕是正常時間,弗朗索瓦絲也不敢按鈴。她說,這樣會叫人產生不好的印象,因為這等于逼他們再把鍋爐升起來,或者妨礙仆人吃晚飯,他們會不高興的。最后她還要用上一個固定詞組:“事實是……”,雖然她自己說時也不大有把握,可是這句話的意思仍很明顯,明明白白地是說我們不對。我們也不堅持,生怕她再對我們來上一個固定詞組,而且更厲害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結果是:因為弗朗索瓦絲成了燒熱水的人的朋友,我們反倒再也沒有熱水了。
最后,通過我外祖母,我們也認了一個熟人,雖然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門邊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話,事先雙方都作出驚訝和猶豫不決的手勢,作出后退、懷疑的動作,最后又因禮節和高興做出抗議的動作,就象莫里哀戲劇的某些場面一樣:兩個演員相距幾步遠,但是長時間各自在一邊進行獨白,忽然,他們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最后又兩人一起說起話來,對話之后就來了個合唱,兩人擁抱在一起。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謹慎,過了一會就想離開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飯時刻,極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們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很貪吃,她很少品嘗旅館里的飯菜。我們是在旅館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總是引用塞維尼夫人的原話,認為旅館的飯菜是“富麗堂皇到叫人餓死”的)。從此,侯爵夫人養成了習慣,每天在餐廳里等人家給她上菜時,便到我們身旁坐一會,而且不許我們站起身來,不許我們在任何事上為她忙碌,至多在我們吃完午飯,桌上杯盤狼藉的時刻,常常多待一會與她聊聊。
我呢,為了能愛上巴爾貝克,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盡頭的想法,我竭力向更遠的地方望去,只看見大海,在那里尋找波德萊爾所描寫的各種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魚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來注視餐桌。這海中魔怪與刀叉相反,與原始時代是同時代之物。那個時代,生命開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時代,魚類那無數椎骨和藍色、粉紅色神經的軀體已經由大自然創造出來,而且是按照一種建筑藍圖,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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