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萬夫人客廳里的鮮花不僅具有裝飾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與時代無關,僅與奧黛特舊日生活有關的原因。她曾經是交際花,大部分時間和情人在一起,也就是說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體面女人家里所看到的,并且被體面女人認為重要的東西,對交際花來說就更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時刻不是穿衣去給別人觀賞,而是脫衣和男人幽會。她無論穿便袍還是穿睡衣,都必須像出門打扮一樣風度翩翩。別的女人將珠寶炫耀于外,而她卻將它藏于內室。這種類型的生活,要求并且使人習慣于一種隱秘的、幾乎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奢侈。斯萬夫人的這種奢侈也擴及花草。在她的安樂椅旁總有一個碩大的水晶玻璃盆,里面全都是帕爾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雛菊花?;ㄅ杷坪跸騺碓L者證明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歡獨自喝茶一樣,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斷了。這種消遣甚至比喝茶更親密,更神秘。因此,當來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鮮花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仿佛他翻看了奧黛特尚未合上的書的標題,而標題會泄露她讀的是什么,也就是說她此刻想的是什么。何況鮮花比書籍更有生命。人們走進客廳拜訪她,發現她并非單獨一人而惶惑不安;人們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廳并非空寂而惶惑不安。這些鮮花在客廳中占有神秘的地位,它們與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它們不是為來訪者準備的,而是仿佛被奧黛特遺忘在那里。它們以前和現在都與奧黛特密談,因此,人們害怕打擾它們,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如稀釋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爾馬蝴蝶花,徒勞地試圖窺見其中的奧妙。從十月底起,奧黛特盡量按時回家喝茶,當時它仍然稱作fiveoEclockter(五點鐘的茶),因為奧黛特聽說(并喜歡向別人重復)維爾迪蘭夫人辦沙龍正是為了告訴別人她這個鐘點一定在家。奧黛特也想辦一個沙龍,與維爾迪蘭沙龍同一類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話說,senzarigore。因此,她仿佛是德·萊斯比納斯小姐,從小集團中的迪·德方夫人那里奪來最討人喜歡的男人,特別是斯萬,好另立門戶。按某種說法,在她的分裂活動和隱居生活中,斯萬一直追隨她,然而,盡管她能輕易地使不了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話,她自己卻并不信服。然而,當我們喜歡某些角色時,我們一再在眾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練,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們虛幻的見證,而將真實幾乎遺忘殆盡。斯萬夫人整天在家時,穿著雙縐絲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潔白純凈,有時穿著百褶薄紗長袍,上面灑滿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今天,人們可能認為這身裝束與冬天不相稱,其實不然。這些輕盈的絲綢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時的客廳掛有門簾,十分悶熱,描寫沙龍生活的小說家當時最高的褒詞便是“舒舒服服地墊得厚厚的”)像她身邊那些仿佛冬去春來裸露出肉紅色的玫瑰花一樣顯得嬌弱畏寒。地毯使腳步聲難以覺察,女主人又隱坐在客廳一角,毫不覺察你的到來,因此,當你來到她面前時,她仍在埋頭看書,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仿佛突然發現奧秘,至今我們記憶猶新。斯萬夫人穿的便袍當時已不時新,大概只有她還仍然穿著它們,因此仿佛是小說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維的小說中才見過這種便袍)。此刻是初冬,奧黛特客廳里碩大的菊花萬紫千紅,這是斯萬從前未在她的寓所見過的。我贊賞它們——當我悶悶不樂地拜訪斯萬夫人時,我的失意使這位希爾貝特的母親具有濃厚的神秘詩意,因為她第二天會對女兒說:“你的朋友來看我了”——可能是由于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絲椅墊一樣呈淺粉色,或是和她的雙縐睡袍一樣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樣呈銅紅色,它們給客廳的布置又加上一層裝飾,這層裝飾也同樣艷麗高雅,但卻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續幾天。使我尤為感動的是,與十一月黃昏薄霧中的夕陽所放射的絢麗的紅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顏色并非轉瞬即逝,它持續的時聞更長。我看見陽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進斯萬夫人家,發現陽光再現,轉移到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上。這些菊花仿佛是高超的彩色畫家從瞬息萬變的大氣和陽光中獵取來裝點住宅的光彩一樣,它們敦促我拋開深沉的憂郁,利用喝茶的這個小時去貪婪地享受十一月份短暫的樂趣(這樂趣閃爍在我身旁那親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輝之中)??上В宜犚姷恼勗挷⒉荒苁刮疫_到這光輝,談話與光輝毫無共同之處。時光不早,但是斯萬夫人溫柔地對戈達爾夫人說:“啊不,還早呢,別瞧鐘,還不到時間,鐘也不準。您有什么事要急著走呢?”同時又朝并未放下小皮夾的教授夫人遞去一小塊餡餅。
“要從這里出去可不容易?!卑町敺蛉藢λ谷f夫人說。這句話表達了戈達爾夫人的感想,她驚奇地大聲說:“可不是,我的小腦瓜里也總是這么想的。”她的話得到賽馬俱樂部先生們的贊成。當斯萬夫人將他們介紹給這位毫不可愛、平庸無奇的矮女人時,他們仿佛受寵若驚,一再致敬,而戈達爾夫人對奧黛特顯赫的朋友也十分謹慎,用她的話說,“嚴陣以待?!保ㄋ矚g用高雅的字句來表述最簡單的事物)“您瞧瞧,連著三個禮拜三您都失約。”斯萬夫人對戈達爾夫人說。“可不是,奧黛特,有多少個世紀、多長的日子我們沒見面了。我這不是認罪了嗎?不過,您知道,”她用一種過分靦腆和含糊的神氣說(雖然是醫生的夫人,她談起風濕病或腎絞痛來也不直截了當),“我遇到不少小麻煩。各人都有難念的經嘛!我的男仆中出了一場風波,其實我并不比別的女人更看重權威,但是,我不得不辭退膳食總管,以示警戒,他也正想找一個更賺錢的工作。他這一走幾乎引起內閣全體辭職,連我的貼身侍女也不愿意留下,那場面可以和荷馬媲美。不過,我終于掌穩了舵,這個教訓使我獲益匪淺。瞧,我用這些仆人們的瑣事來使您厭煩。您也知道,不得已進行人員調整,這是多么傷腦筋的事。您那位漂亮女兒不在家?”她問道。“不,我那位漂亮女兒在女友家吃飯,”斯萬夫人回答,同時轉身對我說:“我以為她給您寫過信,讓您明天來看她哩?!苯又謱淌诜蛉苏f:“您的嬰兒怎么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斯萬夫人的話向我證明,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和希爾貝特見面,而這正是我前來尋找的安慰,正因為如此,我這段時期的訪問成為必不可少的。“沒有,我今晚給她寫幾個字。再說,希爾貝特和我再不能見面了?!蔽艺f話的語氣仿佛將這分離歸結為某個神秘原因,這樣一來,我可以保持愛情的幻想,我談到希爾貝特和她談到我時的溫柔口吻使這幻想不至于破滅。
“您知道她十分愛您。您明天真的不來?”斯萬夫人說。一陣喜悅突然使我飛了起來,我心里想:“為什么不來呢?既然是她母親親自請我?”但我立刻墮入憂愁之中。我擔心希爾貝特看到我時會認為我最近的冷淡是偽裝的,因此我寧愿繼續不見面。在個別交談中,邦當夫人抱怨說她討厭政治家的夫人們,并且裝腔作勢地說所有的人都可厭和可笑,她為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遺憾。
“這么說,您可以一口氣接待五十位醫生夫人?”她對戈達爾夫人說,因為后者對誰都和藹可親,認真履行義務?!鞍?,您是有美德的人。我嘛,在部里,當然我必須接待。哎!那些官太太,您知道,真沒辦法,我沒法不法不對她們伸舌頭。我的外甥女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您不知道這小姑娘有多冒失。上星期我的接待日那天,來了一位財政部次長的夫人,她說她對烹調一竅不通。我那位外甥女露出最美妙的微笑回答說:‘可是,夫人,您肯定知道烹調是怎么回事,因為令尊大人刷過盤子?!?/p>
“啊!我真喜歡這故事,妙極了!”斯萬夫人說,接著又向戈達爾夫人建議道:“醫生出診的日子,您至少能享受一下可愛的家,和花草書本及您喜歡的東西作伴吧。”
“就這樣,她直截了當地給了那位女士兩下,砰,砰,她可不含糊。事先一點風也不透,這個小壞蛋,象猴子一樣機靈。您是幸運者,您能克制自己,我特別羨慕那些善于掩飾思想的人。”
“我并不需要這樣做,夫人,我這人很隨和。”戈達爾夫人輕聲說,“首先,我沒有您這樣的特權地位,”她略略提高聲音。每當她在談話中塞進微妙的殷勤和靈巧的恭維,以博得好感并有益于丈夫的事業時,她總是這樣略略抬高聲音以增強效果的,“其次,我對教授是鞠躬盡瘁的?!?/p>
“不過,夫人,問題不在于愿意不愿意,而在于能夠不能夠。您大概不屬于神經質的人。而我,一看見國防部部長夫人裝模作樣,我就禁不住模仿她。我這脾氣真糟糕。”
“??!對了,”戈達爾夫人說,“聽說她有抽搐的毛病。我丈夫還認識一位地位很高的人,當然,這些先生們私下議論起來……”
“對了,夫人,正像那位駝背的禮賓司司長。他每次來,不到五分鐘我必定要碰碰他的駝背。我丈夫說我會讓他丟了差事,有什么辦法呢,讓他的部見鬼去吧!對,讓他的部見鬼去吧!我該把這句話印在信紙上作為座右銘。我這樣說一定使您聽著刺耳吧,您是位和氣的人,而我,我承認,我喜歡小小的惡作劇,不然生活就太單調了?!?/p>
她一個勁地談論丈夫的部,仿佛它曾是奧林匹斯似的。為了轉移話題,斯萬夫人轉身對戈達爾夫人說:
“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羅德尼茲商店的信徒,再說,這是改的?!?/p>
“是嗎,挺有派頭!”
“您猜多少錢?……不,第一位數不對?!?/p>
“怎么,這么便宜,簡直是白給的。人家告訴我的比這要貴三倍?!?/p>
“人們就是這樣寫歷史的?!贬t生的妻子回答說。接著她指著斯萬夫人送她的圍脖緞帶說道:“您瞧,奧黛特,您還認得嗎?”
門簾掀開了一半,伸進一個腦袋,他畢恭畢敬、彬彬有禮,戲謔地假裝唯恐打擾眾人,這是斯萬。“奧黛特,阿格里讓特親王正在我的書房,他問能不能來看看你。我該怎樣回答他呢?”“我很樂意?!眾W黛特顯然滿意地說,但臉色平靜。這很自然,因為她曾接待過高雅人士(即使在她當交際花的時期)。斯萬將這個批準令帶去給親王。如果不是在這個空隙里維爾迪蘭夫人走了進來,他就要領著親王回到妻子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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