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觀完全改變了,他向我展開了新的幸福的可能性(后來變成痛苦的可能性),因為他告訴我女人最愛的莫過于交媾了——與我去梅塞格里斯散步時的想法相反。在這次開導以后,他又給我第二次開導(其價值我在很久以后才有所體會):他領我頭一次去妓院。以前他曾對我講那里有許多美女供人占有,但她們在我的腦海中面目模糊,后來我去了妓院,才對她們具有了確切印象。如果說我對布洛克——由于他的“福音”,即幸福和對美的占有并非可望不可即,甘心放棄實屬愚蠢——充滿感激的話(如同感激某位樂天派醫生或哲學家使我們盼望人世間的長壽,盼望一個并非與人世完全隔絕的冥間),那么幾年以后我所光顧的妓院對我大有益處,因為它們對我提供幸福的標本,使我往女性美上添加一個我們無法臆造的因素,它絕非僅僅是從前的美的綜合,而是神妙的現在,我們所無法虛構的現在;它只能來自現實,超于我們智力的一切邏輯創造之上,這就是:個體魅力。我應該將這些妓院與另一些起源較近但效用相似的恩人們歸為一類,這些恩人即帶插圖的繪畫史、交響音樂會及《藝術城市畫冊》,因為在它們以前,我們只能通過別的畫家、音樂家、城市來毫無激情地想象曼坦納、瓦格納和西埃內的魅力。不過,布洛克帶領我去而他本人長久不去的那家妓院規格較低,人員平庸而且很少更新,因此我無法滿足舊的好奇心,也產生不了新的好奇心。客人所點要的女人,妓院老鴇一概佯稱不認識,而她提出的又盡是客人不想要的女人。她在我面前極力夸獎某一位,笑著說包我滿意(仿佛這是稀有珍品和美味佳肴似的):“她是猶太人。您不感興趣?”(可能由于這個原因,她叫她拉謝爾。)她愚蠢地、假惺惺地激動起來,想以此打動我,最后發出一種近乎肉欲快感的喘息聲:“你想想吧,小伙子,一個猶太女人,您肯定要神魂顛倒的,呃!”這位拉謝爾,我曾見過她一面,但她沒有看見我。此人一頭棕發、不算漂亮,但看上去不蠢,她用舌尖舔嘴唇,放肆地向被介紹給她的嫖客微笑。我聽見她和他們談了起來。在她那張窄窄的小臉兩側是卷曲的黑發,它們極不規則,仿佛是中國水墨畫中的幾條影線。老鴇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她,夸獎她聰明過人,并受過良好教育,我每次都答應一定專程來找拉謝爾(我給她起了個綽號:“拉謝爾,當從天主”)。然而,第一天晚上,我就曾聽見拉謝爾臨走時對老鴇說:
“那么說定了,明天我有空,要是有人來,您可別忘了叫我。”
這些話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個體,而是某一類型的女人,其共同習慣是晚上來看看能否賺一兩個路易,她的區別只在于換個說法罷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么人。”
老鴇沒有看過阿萊維的歌劇,不明白我為什么老說“拉謝爾,當從天主。”但是,不理解這個玩笑并不等于不覺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開懷大笑地對我說:
“怎么,今晚還不是您和‘拉謝爾,當從天主’結合的時辰?您是怎么說來著,‘拉謝爾,當從天主’,啊,這可真妙!
我要給你們倆配對。瞧著吧,您不會后悔的。”
有一次我差點下了決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發師”,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時,只是往她們散開的頭發上倒油,然后進行梳理。我等得不耐煩,幾位常來妓院的身分卑微的女人(她們自稱女工,但始終無工作)走過來給我沏藥茶,并和我長談,她們那半裸或全裸的身體使嚴肅的話題變得簡明有趣。我后來不再去這家妓院。在這以前,我看到老鴇需要家具,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家具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發——送給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見它們,因為家里沒有地方放,父母不讓人把它們搬進來,于是它們只能堆在庫房里。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了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它們,于是,昔日充溢在貢布雷的那間姨母臥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于聽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鴇母那里,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象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里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沒有生命,但內部卻隱藏著備受折磨、祈求解脫的靈魂。此外,由于記憶力向我提供的回憶往往不遵守時序,而仿佛是左右顛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這同一張長沙發上頭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嘗愛情的樂趣,當時我不知道我們去哪里好,她便想出了這個相當冒險的主意:利用萊奧妮不在場的時機。
其他許多家具,特別是萊奧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銀餐具,我都不顧父母的反對將它們賣了,為的是換錢,好給斯萬夫人送更多的鮮花。她在接受巨大的蘭花花籃時對我說:“我要是令尊,一定給您找位指定監護人。”然而當時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將特別懷念這套銀器,怎會想到在對希爾貝特的父母獻殷勤這個樂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將有其他樂趣呢?同樣,我決定不去駐外使館,正是為了希爾貝特,正是為了不離開她。人往往在某種暫時情緒下作出最后決定。我很難想象希爾貝將身上那種奇異的物質,那種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閃爍從而使我對其他一切無動于衷的物質,會脫離她而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個物質確實未變,但后來在我身上產生了絕對不同的效果,因為,同一種疾病有不同的階段,當心臟的耐力隨著年齡而減弱時,它再無法承受有損健康的美味食品。
父母希望貝戈特在我身上所發現的智慧能化為杰出的成就。在我還不認識斯萬夫婦時,我以為我無心寫作是因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爾貝特見面,是因為我焦灼不安。可是當他們向我敞開家門時,我在書桌前剛剛坐下便又起身向他們家跑去。我從他們家歸來,獨自一人,但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無法抗拒話語的水流,因為在剛才幾個小時里,我機械地聽任自己被它沖卷。我獨自一人,但繼續臆造可能使斯萬夫婦高興的話語,而且,為了使游戲更有趣,我扮演在場的對話者,我對自己提出虛構的問題,目的是使我的高見成為巧妙的回答。這個練習雖然在靜默中進行,但它卻是談話,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獨是一種精神沙龍,在這個沙龍中,控制我話語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象的對話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認為真實的思想,而是輕手拈來的、缺乏由表及里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種純粹被動的樂趣,好比因消化不良而呆著不動時所感到的被動樂趣。
如果我不是作長期寫作打算的話,那我也許會急于動筆。既然我這個打算確定無疑,既然再過二十四小時(明天是一個空白的框框,我還沒有進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愿望便能輕易地付諸實現,那又何必挑一個寫作情緒不佳的晚上來動筆呢?當然,遺憾的是,隨后的幾天也并非寫作的吉日。既然已經等待了好幾年,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寫出好幾頁,所以我對父母絕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寧愿再忍耐幾個小時,然后將創作中的作品拿去給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熱切盼望的廣闊的、行動的一天。當這一天結束時,我的懶惰,我與內心障礙的艱苦斗爭僅僅又多持續了二十四小時,幾天以后,我的計劃仍是紙上談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實現,而且也再沒有勇氣將這件事作為先決條件了。于是我又開始很晚睡覺,我不必再抱著明晨動筆的確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幾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氣,用失望的溫柔口氣責怪說:“怎么,你這項寫作,沒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決定決不更改。她的話使我將付諸實行的時間又往后推,而且也許推遲很久,這是因為她對我的不公正使我煩惱,而我也不愿意在煩惱的情緒下動手寫作。她意識到她的懷疑盲目地干擾了我的意圖,向我道歉,并親吻我說:“對不起,我再什么也不說了。”而且,為了不讓我泄氣,她說等我身體好了,寫作會自然而然地開始。
“何況,”我心里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龍,那么,在那里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部發揮天才,而從別人那里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生經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里工作時,她那副神氣仿佛認為我裝腔作勢,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后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煉,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羅嗦。我已經安排好,請他以后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么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愿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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