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到巴黎伯爵,詢問他是否是斯萬的朋友,因為我不愿話題從斯萬身上扯開。“不錯,是的。”德·諾布瓦先生轉身對我說,藍藍的眼睛盯著我這個小人物,眼神中如魚得水似地浮動著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著又對父親說,“我給您講一件有趣的事,這大概不算對我所敬重的親王有所不恭吧(由于我的地位——雖然并非官方地位,我與他并無私人來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歐國家的一個小火車站上,親王偶然看見了斯萬夫人。當然,他的熟人中無人敢問殿下對她印象如何,那樣未免太不成體統。不過,當她的名字偶爾在談話中被提及時,人們從難以覺察但無可懷疑的跡象看出親王對她的印象似乎不壞。
“難道不可能將她介紹給巴黎伯爵?”父親問道。
“咳!誰知道呢?王公們的事情難說。”德·諾布瓦先生回答道,“顯貴們擅長于索取報償,不過,有時為了酬賞某人的忠誠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顯然,巴黎伯爵一直贊賞斯萬的忠誠,何況斯萬確實頗有風趣。”
“那您自己印象呢,大使先生?”母親出于禮節和好奇心問道。
德·諾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態,用行家的口吻熱情地說:
“再好不過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認對某位女人產生強烈的興趣,并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認這一點,這便是談話技巧中最受人贊賞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笑聲持續片刻,他的藍眼睛濕潤了,露著紅色細纖維的鼻翼在翕動。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嗎,先生?”我膽怯地問,盡量使話題圍繞斯萬。
“是的。貝戈特也在。”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同時彬彬有禮地朝我這個方向點點頭。他既然想對父親獻殷勤,便鄭重其事地對待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包括我這個年齡的(而且很少為他那個年齡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問題。“你認識他?”他用那雙曾得到俾斯麥贊賞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視我。
“我的兒子不認識他,但十分欽佩他。”母親說。
“啊呀!”德·諾布瓦先生說(他使我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最嚴重的懷疑,因為我所認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貴千倍的東西,在他眼中卻處于贊賞等級的最下層),“我可不敢茍同。貝戈特是我所稱作的吹笛手。應該承認他吹得委婉動聽,但是過于矯揉造作。畢竟這僅僅是吹笛,價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謂的結構。缺乏情節,或者說情節過于簡單,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他的作品從根基上有缺陷,或者干脆說缺乏根基。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越來越復雜,我們很少有時間看書,歐洲形勢發生了深刻變化,并且也許即將發生更大的變化,我們面臨各種帶有威脅性的新問題,在這種時代,你們會和我一樣認為作家應該是另一種人,而不是學究,因為學究熱衷于對純粹形式的優劣作空洞無用的討論,而使我們忽略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蠻族入侵,外部和內部蠻族的雙重入侵。我知道這是在褻瀆那些先生們所稱作的‘為藝術而藝術’學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學派,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比推敲優美文字更為緊迫的事等著我們。貝戈特的文字相當有魅力,我不否認,可是總的說來太造作,太單薄,太缺乏男子氣。你對貝戈特的評價未免過高,不過我現在更理解你剛才拿出來看的那幾行詩。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認這只是小孩子胡寫的東西(我確實說過,但心里決不是這樣想的)。對于過失,特別是年輕人的過失,要寬大為懷嘛。總之,種種過失,別人也有,在一段時期中以詩人自居的不僅僅是你。不過,你給我看的那篇東西表明你受到貝戈特的壞影響。你沒學到他任何長處,我這樣說想必你不會奇怪,因為他畢竟是某種風格技巧——盡管相當浮淺——的大師,而在你這個年齡是連它的皮毛也無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經表現出和他一樣的缺點——將鏗鏘的詞句違反常理地先排列起來,然后才考慮其含意。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即使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形式,頹廢文人的繁瑣詞句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位作家偶爾放出幾支美麗的焰火,眾人就立即驚呼為杰作。哪有那么多杰作呢?在貝戈特的家當中沒有任何一本小說是立意頗高的成功之作,沒有任何一本書值得放進書櫥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沒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來,更為遜色。啊!一位才子曾說人如其文,這話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證。他和作品相去十萬八千里。他一本正經、自命不凡、缺乏教養,有時十分平庸,和人說話時像是一本書,甚至不是他自己寫的書,而是一本叫人討厭的書(因為他的書至少不叫人討厭),這就是那個貝戈特。這是一個雜亂無比而又過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稱為的浮夸者,而他說話的方式又使他說話的內容令人反感。我不記得是洛梅尼還是圣伯夫曾說過,維尼也以類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貝戈特卻從來沒有寫出像《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這樣精彩的作品來。”
德·諾布瓦先生對我剛才給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議論令我無比沮喪,我又想起每當自己構思文章或者作嚴肅思考時總感到力不從心,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無文學天賦可言。往日我在貢布雷時曾有過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讀過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們使我進入一種似乎頗有價值的遐想狀態,而我的散文詩正是這種狀態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剛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騙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并予以揭露,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讓我明白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聰明的行家從外部進行客觀評價)。我感到懊喪;自我感覺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體,其體積取決于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脹,將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滿滿的,今日它又縮小,驟然被德·諾布瓦先生關閉和限制在狹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貝戈特的相識,”他又轉頭對父親說,“對他,對我,都不能不說是一件尷尬的事(也是另一種方式的趣事)。幾年以前,貝戈特去維也納旅行,當時我在那里當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將他介紹給我,他到使館來并希望我邀請他。既然我是法蘭西的駐外使節,既然他的作品又為法蘭西增光——在某種程度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當然可以拋開我對他私生活的不滿。然而他并非獨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請他的女伴。我這人不愛假正經,而且,既然我沒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將使館的門開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這種無恥,它令人作嘔,因為他在作品中卻大談德行,甚至干脆教訓人。他的書充滿了永無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這是我們私下說,或者是痛苦的顧慮、病態的悔恨,以及由于雞毛蒜皮的事而引發的冗長的說教(我們知道它值幾文錢),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卻如此輕浮,如此玩世不恭。總之我沒有回答他。公主又來找我,我也沒有答應。因此我估計此公對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對斯萬同時邀請我們兩人的這番好意作何評價。或者是他本人向斯萬提出來的,這也很難說,因為他實際上是病人。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斯萬夫人的女兒也在場嗎?”我趁離開飯桌去客廳的這個機會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這個問題。這比一動不動地在飯桌上,在強烈的光線中提問更便于掩飾我的激動。
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憶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吧?不錯,我記得在飯前別人把她介紹給我,說是主人的女兒。不,她露面的時間不長。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記不清楚。看來你對斯萬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麗舍街和斯萬小姐玩,她很可愛。”
“啊,原來如此!的確不錯,我也覺得她可愛,不過,說真心話,她大概永遠也比不上她母親,這句話不至于刺傷你熱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歡斯萬小姐的面孔,當然我也欣賞她母親。我常去布洛尼林園,就是為了碰見她。”
“啊!我要告訴她們這一切,她們會很得意的。”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話時,態度與其他所有人一樣(雖然為時不長)。這些人聽見我說斯萬是聰明人,說他父母是體面的經紀人,說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為我也會以同樣的口吻來談論同樣的聰明人、同樣體面的經紀人、同樣漂亮的房子。其實,這好比是神經正常的人在與瘋子交談而尚未發現對方是瘋子。德·諾布瓦先生認為愛看漂亮女人是理所當然的事,認為某人對你興奮地談起某某女士時,你便應該佯以為他墮入情網,和他打趣,并答應助他一臂之力,因此,這位要人說要向希爾貝特和她母親談起我(我將象奧林匹斯山的神化為一股流動的氣,或者象米涅瓦一樣化身為老者,隱身進入斯萬夫人的沙龍,引起她的注意,占據她的思想,使她感謝我的贊賞,將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請我,使我成為她家的密友),他將利用自己在斯萬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來幫助我。我突然感到無比激動,情不自禁地幾乎親吻他那雙仿佛在水中浸泡過久的、泛白發皺的柔軟的手。我幾乎做出了這個姿勢,以為覺察者僅我一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要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準確判斷確非易事。我們害怕自視過高,又假定人們生活中的眾多回憶已經在他們身上占據極大的場地,因此我們舉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幾乎不可能進入談話對方的意識之中,更不用說留在他們記憶之中了。其實,罪犯的假定也屬于這同一類型。他們往往在事后修改說過的話,以為別人無法對證。然而,即使對人類千年的歷史而言,預言一切都將保存的哲學可能比認為一切將被遺忘的專欄作家的哲學更為真實。在同一家巴黎報紙上,頭版社論的說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杰作,特別是某位“名噪一時”的女歌唱家寫道:“十年以后有誰還記得這些呢?”而在第三版,古文學學院的報告常常談論一件本身并不重要的事實,談論一首寫于法老時代的而且全文仍然為今人所知的、但本身并無多大價值的詩,難道不是這樣嗎?對短暫的人生來說,也許不完全如此。然而,幾年以后,我在某人家里見到剛巧在那里作客的德·諾布瓦先生,我把他當作我所可能遇見的最有力的支持,因為他是父親的朋友,為人寬厚、樂于助人,何況他由于職業和出身而言語謹慎,但是,這位大使剛走,就有人告訴我他曾提到以前那一次晚宴,并說他曾“看見我想親吻他的手”。我不禁面紅耳赤,德·諾布瓦先生談論我時的語氣以及他回憶的內容,使我愕然,它們與我的想象相去萬里!這個“閑話”使我明白,在人的頭腦中,分心、專注、記憶、遺忘,它們的比例多么出人意外,使我贊嘆不已,就象我在馬斯貝羅的書中頭一次讀到人們居然掌握公元前十世紀阿蘇巴尼巴爾國王邀請參加狩獵的獵手的準確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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