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六章    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6)

  “我丈夫告訴我,先生,說您可能在近兩三年的夏天讓他和您一道去西班牙,我真為他高興。”

  “是的,這是一個很誘人的計劃。我很高興,我很樂意和您一同旅行,親愛的朋友。您呢,夫人,您打算怎樣度假?”

  “不知道。也許和兒子一同去巴爾貝克。”

  “啊!巴爾貝克是好地方。幾年以前我去過。那里正在興建漂亮別致的別墅,我想您會喜歡那里的。不過,您能告訴我為什么看上這個地方嗎?”

  “我兒子很想看教堂,特別是巴爾貝克教堂。我最初有點擔心,生怕旅途勞累,特別是吃住不便,會影響他的健康。不過最近聽人說那里蓋了一家很好的飯店,里面有他所必需的舒適設備,那么他可以住些時候。”

  “啊!我得把這消息告訴一位對此很關心的女士。”

  “巴爾貝克教堂很了不起吧,先生?”我問道,抑制心中的不快,因為在他眼中,巴爾貝克的魅力在于漂亮別致的別墅。

  “不壞,確實不壞,不過,它畢竟無法和精雕細琢的真正珍寶相比,例如蘭斯教堂、夏爾特教堂,以及珍品中之珍品——我最喜愛的巴黎圣教堂。”

  “巴爾貝克教堂的一部分屬于羅曼式吧?”

  “不錯,是羅曼式,這種風格本身就極為古板,比不上后來的哥特式建筑。哥特式優美、新穎,石頭都精雕著花邊。巴爾貝克教堂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你既然到了那里,這個教堂當然值得一游。如果哪天下雨你無處可去,可以進去看看圖維爾的墓。”

  “您出席昨天外交部的宴會了嗎?我脫不開身。”父親說。

  “沒去,”德·諾布瓦先生微笑著回答,“坦白地說,我沒去,而是參加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晚會。我去一位女士家吃飯,你們大概聽說過她,就是美麗的斯萬夫人。”

  母親控制住一陣戰栗,因為她比父親敏感,她已經為他即將感到的不快而擔憂。他的不快往往最先被她感知,就好比法國的壞消息最先在國外,然后才在國內被人知曉。但是,她想知道斯萬夫婦接待些什么人,于是便向德·諾布瓦先生打聽他在那里遇見了誰。

  “我的天……去那里的似乎主要是……男士們。有幾位已婚男人,但他們的妻子身體不適,沒有去。”大使用一種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說,而且環顧左右,他那柔和審慎的目光似乎想沖淡嘲弄,其實反而更巧妙地加強了嘲弄效果。

  “應該說,”他繼續說道,“公平地說,那里也有些女士,不過……她們屬于……怎么說好呢,與其說屬于斯萬(他念成‘斯凡’)的社交圈子,不如說屬于共和派。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那里會成為政治沙龍或文化沙龍,而他們似乎也很滿意。我覺得斯萬炫耀得未免過分,老說某某人和某某人下星期邀請他們夫婦,其實,和這些人的交往有什么值得夸耀呢?他表現得既不穩重,又無趣味,幾乎連分寸也不懂,像他這樣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驚。他不斷說:‘我們每晚都有宴請,’仿佛這很光彩,仿佛他成了新貴,其實他并不是。他以前有許多朋友,甚至許多女友。在這里我不想說得過頭,也不想過于冒昧,但我認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盡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女友)——而且身分顯赫——是不會斷然拒絕和斯萬夫人結識的,那樣一來,會有不少人成為帕尼爾熱羊,步其后塵。然而,斯萬似乎未作過任何努力。噫,還有內塞爾羅德式布丁!在這頓盧庫盧斯式的盛宴以后,我看得去卡爾斯巴德療養了。也許斯萬感到阻力太大,無法克服。他這門婚事令人不快,這是肯定的。有人說那女士很有錢,這真是胡說八道。總之,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斯萬有一位家產萬貫而且聲望極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財富而言,可算實力雄厚。但是她不但拒絕接待斯萬夫人,而且發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運動,讓她的朋友和熟人們都抵制斯萬夫人。我這并不是說有哪一位有教養的巴黎人對斯萬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絕對不是!何況她丈夫是勇于決斗的人。總之,這位交游甚廣,而且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斯萬居然對這些至少可以稱為三教九流的人們大獻殷勤,未免古怪。我以前認識他,他是一位素有教養,在最高級的社交圈里也聞名一時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謝郵政部辦公室主任大駕光臨,而且詢問斯萬夫人‘能否有幸’拜訪主任夫人,這使我感到既吃驚又好笑。他大概不太自在,因為這顯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是我認為他并不痛苦。在婚前的那幾年里,那個女人確實玩了不少手腕來敲詐他。每當他拒絕她時,她便把女兒從他身邊奪走。可憐,斯萬這位雅士過于天真,他總是認為女兒的被劫持只是巧合,他不愿正視現實,而她還時時對他大發雷霆,所以當時人們想,一旦她達到目的,成為他妻子以后,她會更肆無忌憚,他們的生活會成為地獄。然而恰恰相反!斯萬談論妻子的口吻往往成為人們的笑柄,甚至是惡意嘲笑的口實。你總不能要求隱約感覺到自己當了……(你們知道莫里哀的那個詞)的斯萬大肆聲張吧……不過,他把妻子說得那么賢慧,也未免過分。話說回來,這一切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虛假,顯然她對他是有感情的,只不過這是她所特有的、并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歡的方式。咱們這是私下說,既然斯萬認識她多年,他又不是白癡傻瓜,他當然知道底細。我并不否認她水性楊花,可是斯萬本人呢,按照你們不難想像的此刻滿天飛的閑言碎語,他也喜歡尋花問柳。然而,她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擔心相反,她變得象天使一般溫柔。”

  其實奧黛特的變化并不象德·諾布瓦先生所想象的那么大,她以前一直以為斯萬不會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說某某體面人和情婦結了婚,這時斯萬總是冷冰冰地一言不發。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怎么,他以這種方式回報為他奉獻青春的女人,你不以為然,不認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沒說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她甚至幾乎相信,正如他在氣頭上說的,他會完全拋棄她,因為她曾聽見一位女雕刻家說:“男人什么都干得出來,他們無情無義。”奧黛特被這句深邃而悲觀的格言所震動,并時時引用,奉為信條。她那失望的神氣仿佛在說:“沒什么辦不到的事,我要碰碰運氣。”而她以前所遵循的樂觀主義的生活格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是白癡。”她的面部表情只是眨眼睛,仿佛在說:“你別怕,他什么也不會摔碎的。”奧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個男人同居,時間比奧黛特和斯萬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沒有孩子,但她竟讓他娶了她,現在相當受人尊重,并被邀請參加愛麗舍宮的舞會。她對斯萬的行為會作何想法呢?奧黛特為此很苦惱。如果有一位比德·諾布瓦先生思想更為深刻的醫生,他大概會下診斷說奧黛特的乖戾來自這種屈辱和羞愧的感覺,她那窮兇極惡的外在性格并非她的本質,并非不治之癥;她還會輕而易舉地預言后來果然發生的事,即一種新的關系——婚姻關系——將使這些難以忍受的、每日發生的、但決非氣質性的沖突奇跡般地立即消聲匿跡。值得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門婚事感到驚訝,他們大概不明白愛情這個現象具有純粹的主觀性,它是一種創造,它將我們本身的許多因素附加在社會中某人身上,從而創造一個與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們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們眼中如此舉足輕重,其實他們和我們所見到的并非同一個人。然而,說到奧黛特,人們應該看出,雖然(當然)她對斯萬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題目及全部詳情,她熟悉弗美爾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縫的名字一樣。她了解斯萬的全部性格;這種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視或嘲笑,只有在情婦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實的、可愛的形象。我們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們極想改正的性格,因此,當一個女人對此習以為常并采取寬容和善意打趣的態度(正如我們本人對它習以為常,我們的父母對它習以為常一樣)時,老的愛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樣溫柔和強烈。當某人站在我們的角度來評論我們的缺點時,他和我們之間的關系便變得神圣了。在這些特點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萬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奧黛特對它們最為敏感。她抱怨人們沒有注意到:斯萬在書信和談吐中所表現的眾多特點在他的創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體現。她勸他更發揮這些特點。她之所以樂于這樣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所欣賞的正是它們,她愛它們是因為它們屬于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它們。也許她認為更為生動的作品能最后使他成名,并能使她實現她在維爾迪蘭家所夢想的高于一切的事業:沙龍。

  有些人認為這種婚姻荒唐可笑,他們設身處地地自問:“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結婚,德·蓋爾芒特先生會怎么想呢?布雷奧代會怎么說呢?”二十年前,斯萬可能和他們具有同樣的社會理想。他曾煞費苦心地加入賽馬俱樂部,他曾盼望締結一門顯赫的婚事,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終成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樣,婚事在當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須不斷從外界得到滋補,才不會逐漸衰敗直至完全消失。你最熾熱的愿望是對冒犯過你的人進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換了一個地方,從此聽不見人們談起他,那么這個敵人在你眼中將最終變得無足輕重。當初,你是為了某些人而渴望進賽馬俱樂部或法蘭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們二十年不見面,那么,進入這個機構的前景將失去一切魅力。長期的愛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樣,以新的形象替代舊形象。斯萬與奧黛特結婚,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社交野心,因為奧黛特早已使他脫離(從俏皮的意義上講)那種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脫離,那么他更令人敬重,因為一般說來,不體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謂不體面,并非指金錢婚姻:由買賣關系而結合的夫妻最終都被上流社會所接納,或是由于傳統,或是由于先例,為了一視同仁),因為它意味著放棄優越的地位以成全純粹感情生活中的樂趣。此外,與不同種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輕浮女人結成配偶,與顯貴女士或卑賤女人結婚(象孟德爾主義者所實行的或神話中所講述的雜交一樣),這可能給作為藝術家——甚至墮落者——的斯萬帶來某種快感。每當他考慮和奧黛特結婚時,他擔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而這并非出于附庸風雅,相反,奧黛特不把德·蓋爾芒特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不是居于廣闊蒼穹高處的那些人,而僅僅是直接在她頭上的那些人。每當斯萬遐想奧黛特成為他的妻子時,他總是想象如何將她,特別是女兒,引見給洛姆公主,后者在公公死后立即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愿帶她們去別的沙龍。他激動地幻想公爵夫人將如何對奧黛特談到他,奧黛特又會說些什么。他幻想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喜歡希爾貝特,會溺愛她,會使他為女兒感到驕傲。他自得其樂地幻想引見的場面,連細節也十分精確,就好比買彩票的人仔細考慮萬一中彩將如何使用那筆由他主觀臆想的款項一樣。如果說人們在作出決定時所臆想的形象往往變成這項決定的動機的話,那么,可以說斯萬之所以娶奧黛特正是為了將她,將她和希爾貝特私下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必要的話,永遠沒有別人知道)。下文中我們將看到斯萬盼望妻子和女兒進入上流社會的這個唯一的雄心無法實現,并且遭到斷然拒絕,因此,當斯萬去世時,他以為公爵夫人將永遠不會與她們結識。我們還將看到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在斯萬去世以后開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奧黛特與希爾貝特的交往。他也許可以明智一些——在此暫不議論他對區區小事如此重視——無需對未來過于悲觀,相信他所盼望的會見終將實現,只是他看不到這一天罷了。因果律最終能夠產生幾乎一切效果,包括原先被認為是不可能的效果,這個規律有時進展緩慢,由于我們的愿望——它竭力使它加快,結果適得其反——以及我們的存在本身而更加緩慢。因此,只有當我們停止希望,甚至停止生存時,它才得以實現。斯萬從親身經驗中不是已經知道這一點了嗎?他和奧黛特的這門婚事在他的生活中——預示在他死后將發生的事——好比是死后幸福。他曾狂熱地愛她——如果說他并非一見鐘情的話——而當他和她結婚時,他已不再愛她,他身上那個熱切希望與奧黛特結成終身伴侶又如此絕望的人已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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