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這頭一場戲使我大失所望。父親提議在去委員會時順便將外祖母和我帶到劇場。出門時他對母親說:“想法弄一頓豐盛的晚餐吧,你大概還記得我要帶德·諾布瓦來吧。”母親當然沒有忘記。從前一天起,弗朗索瓦絲就沉浸在創造熱情之中。她很高興在烹調藝術上露一手,這方面她的確極有天賦。她聽說來客是一位新客,更為興奮,決定按她的秘方烹制凍汁牛肉。她對構成她作品的原料的內在質量極為關切,親自去中央菜市場選購最上等的臀部肉、小腿肉和小牛腿,就好像米開朗琪羅當年為修建朱爾二世的陵墓而用八個月時間去卡拉雷山區挑選最上等的大理石。弗朗索瓦絲興沖沖地出出進進,她那緋紅的面孔不禁使母親擔心這位老女仆會累垮,就象美第奇陵墓的雕刻師當年累倒在皮特拉桑塔石礦里一樣。而且從前一天起,她便吩咐人將那粉紅色大理石一般的、她所稱作的“內約”火腿,裹上面包屑送到面包房去烤。她第一次聽人談到“約克”火腿時,便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別人說的是她知道的那個名字——她低估了語言的豐富性,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同時存在“約克”和“紐約”呢?真令人難以相信。此后,每當她聽見或在廣告上看見“約克”這個名字時,她便認為是“紐約”,并將“紐”讀作“內”。因此她一本正經地對打下手的廚娘說:“你去奧莉達店買點火腿。太太一再囑咐要‘內約’火腿。”
如果說這一天使弗朗索瓦絲體驗到偉大創造者的熾熱信心,那么,我感受到的卻是探索者的難以忍受的焦慮。當然,在聽拉貝瑪朗誦以前,我是愉快的。在戲院門前的小廣場上,我感到愉快,兩小時以后,路燈將照亮廣場上栗樹的細枝,光禿的栗樹將發出金屬般的反光。在檢票員(他們的挑選、提升、命運全部取決于那位著名女演員,只有她掌握整個機構的管理權,而默默無聞地相繼擔任領導的經理只是有名無實的匆匆過客而已)面前,我感到愉快;他們索取我們的票,卻不看我們,他們焦急不安:拉貝瑪夫人的命令是否全部通知了新職工,他們是否明白決不能雇人為她鼓掌,是否明白在她上臺以前不要關窗,而要在她上臺以后關上所有的門,是否知道應在她身旁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上一罐熱水以便控制舞臺塵土。再過一會兒,她那輛由兩匹長鬃馬駕轅的馬車將來到劇院門口,她將身著皮大衣由車上下來,不耐煩地回答別人的招呼,并且派一位隨從去前臺看看是否為她的朋友們保留了座位,并且打聽場內的溫度、包廂的客人、女引座員的服飾。在她眼中,劇場和觀眾僅僅是她將穿在外面的第二件衣服,是她的天才將通過的或優或劣的導體媒介。在劇場里,我也感到愉快。自從我得知大家共一個舞臺時,與我幼稚的想象力長期所遐想的相反,我便以為,既然周圍是人群,那么別的觀眾一定會妨礙你看得真切,然而,正相反,由于某種仿佛象征一切感知的布局,每個觀眾都感到自己處于劇場中心,這使我想起弗朗索瓦絲的話。有一次,我父母讓她去看一出情節劇,座位在五樓,但她回來時說她的座位再好也沒有了,她絲毫不感到太遠,相反卻感到膽怯,因為生動而神秘的帷幕近在咫尺。我開始聽見從帷幕后面傳來模糊的聲音,音量越來越大,就象雛雞在破殼而出以前發出的聲響。此刻我更為愉快,因為雖然我們的目光無法穿透帷幕,但帷幕后面的世界正在注視我們。突然,來自帷幕后的聲音顯然向我們發出信號,它變成無比威嚴的三下響聲,象火星上的信號一樣動人心弦。幕布拉開,舞臺上出現了十分普通的寫字桌和壁爐,它們表明即將上場的不是我在一次夜場中所看見的朗誦演員,而是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普通人;我闖入他們的生活中去,而他們看不見我。這時,我的樂趣有增無減,但它卻被短暫的不安所打斷,因為正當我屏息靜氣地等待開演時,兩個男人走上了舞臺,他們氣勢洶洶、大聲吵嚷,劇院里的一千多觀眾聽得十分清楚(而在小咖啡店里,要知道兩個斗毆的人在說什么,必須問侍者)。這時,我驚奇地看到觀眾并不抗議,而是洗耳恭聽,而且沉浸在一片寂靜之中,偶爾從這里或那里響起笑聲,于是我明白這兩個蠻橫無禮的人正是演員,明白那個稱作開場戲的小戲已經開始了。接下來是長長的幕間休息,觀眾重新就座以后,不耐煩地跺起腳來。這使我很擔心。每當我在訴訟案的報導中讀到某位心地高尚者將一己的利益置之度外而為無辜者出庭辯護時,我總感到擔心,唯恐人們對他不夠和氣,不夠感激,不給他豐厚的酬勞,以至他傷心氣餒而轉到非正義一邊。在這一點上,我將天才與德行相比,因此也同樣擔心拉貝瑪會對缺乏教養的觀眾的無禮感到氣惱,我真盼望她在觀眾席上能滿意地認出幾位其判斷頗有分量的名流,因而不賣勁,以表示對他們的不滿和蔑視。我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這些跺腳的野人,他們的憤怒會將我來此尋求的那個脆弱而寶貴的印象打得粉碎。最后,《菲德爾》的前幾場戲給我帶來愉快的時光。第二幕開始時,菲德爾這個人物還不出場。然而,第一道幕,接著第二道紅絲絨幕——它在這位明星的表演中加強舞臺深度——拉開,一位女演員從臺底上場,容貌和聲音酷似人們向我描繪的拉貝瑪。這么說,拉貝瑪換了角色,我對忒修斯的妻子的精細研究算是白費工夫了。然而又一位女演員上場與第一位對話,我把第一位當作拉貝瑪顯然是弄錯了,因為第二位更像她,而且朗誦的聲調惟妙惟肖。這兩位都往角色中增加了高貴的手勢——她們撩起美麗的無袖長衣,使我明顯地注意到這一點,并明白了手勢和臺詞的關系——和巧妙的聲調。它時而熱情、時而諷刺,我明白了曾在家中讀過但未加留心的詩句究竟何所指。但是,突然,在圣殿的紅絲絨幕布的開啟處(仿佛是鏡框),出現了一個女人。于是我感到害怕,而這種害怕可能比拉貝瑪本人還害怕。我害怕有人開窗從而使她感到不適;害怕有人搓揉節目單從而破壞她的某句臺詞;害怕人們為她的同伴鼓掌而對她的掌聲不夠熱烈從而使她不高興。我產生了比拉貝瑪本人的想法更加絕對的念頭,認為從此刻起,劇場、觀眾、演員、戲,以及我本人的身體都只是聲音介質,只有當它們有利于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具有價值。這時我立刻明白我剛才欣賞片刻的那兩位女演員與我專程前來聆聽的這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然而我的樂趣也戛然中止。我的眼睛、耳朵、思想全部集中于拉貝瑪身上,唯恐漏過任何一點值得我贊嘆的理由,但一無所獲。我甚至未在她的朗誦和表演中發現她的同伴們所使用的巧妙的聲調和美麗的姿勢。我聽著她,就仿佛在閱讀《菲德爾》,或者仿佛菲德爾正在對我講話,而拉貝瑪的才能似乎并未給話語增加任何東西。我多么想讓藝術家的每個聲音、每個面部表情凝住不動,長時間地凝住,好讓我深入進去,努力發現它們所包含的美。我至少做到思想敏捷,在每個詩句以前準備好和調整好我的注意力,以免在她念每個字或作每個手勢期間我將時間浪費在準備工作上。我想依靠這種全神貫注的努力,進入臺詞和手勢的深處,仿佛我擁有長長的幾個小時一樣。然而時間畢竟十分短暫!一個聲音剛剛傳進我耳中便立刻被另一個聲音所替代。在一個場面中,拉貝瑪靜止片刻,手臂舉到臉部的高處,全身浸沉在暗綠色的照明光線之中,背景是大海、這時全場掌聲雷動、然而剎那間女演員已變換了位置,我想仔細欣賞的那個畫面已不復存在。我對外祖母說我看不清,她便將望遠鏡遞給我。然而,當你確信事物的真實性時,用人為的手段去觀察它并不能使你感到離它更近。我認為我在放大鏡中所看到的不再是拉貝瑪,而是她的圖像。我放下望遠鏡,但我的眼睛所獲得的那個被距離縮小的圖像也許并不更準確。在這兩個拉貝瑪中,哪一個是真實的?我對這段戲曾寄予很大希望,何況她的同伴們在比這遜色得多的片斷中曾不斷向我揭示巧妙的弦外之音。我料想拉貝瑪的語調肯定比我在家中閱讀劇本時所想象的語調更令人驚嘆,然而,她甚至沒有達到奧儂娜或阿里西所可能使用的朗誦技巧,她用毫無變化的單調節奏來朗誦那一長段充滿對比的獨白,那些對比是如此令人注目,以致一位不太聰明的悲劇演員,甚至中學生,都不可能不覺察它的效果。她念得很快,當她念完最后一句話時,我的思想才意識到她在前幾句臺詞中所故意使用的單調語氣。
終于,在觀眾狂熱的掌聲中,我最初的贊佩之情爆發了。我也鼓起掌來,而且時間很長,希望拉貝瑪出于感激而更加賣力,那樣一來,我便可以說見識過她最精湛的演技了。奇怪的是,觀眾熱情激昂的這一時刻,也正是拉貝瑪作出美妙創新的時刻(我后來才知道)。當某些超先驗的現實向四周投射射線時,群眾是最早的覺察者。例如,發生了重大事件,軍隊在邊境上處于危急之中或者潰敗,或者告捷,這時傳來的消息模糊不清,未給有教養者帶來任何重要信息,但卻在群眾中引起巨大震動。有教養者不免對震動感到吃驚,但當他們從專家那里獲悉真實的軍事形將以后,就不能不佩服民眾覺察這種“光暈”(它伴隨重大事件,在百里之外也可被人看見)的本領。人們獲悉戰爭捷報,或者是在事后,在戰爭結束以后,或者是在當時,從門房興高采烈的神氣中感知。同樣,人們發現拉貝瑪演技精湛,或者是在看完戲一周以后從批評家那里得知,或者當場從觀眾的喝彩聲中得知。然而,群眾的這種直接認識往往和上百種錯誤認識交織在一起,因此,掌聲往往是錯誤的,何況它是前面掌聲的機械后果,正如風暴使海水翻騰,即使當風力不再增大,海浪也仍然洶涌一樣。管他呢,我越鼓掌就越覺得拉貝瑪演得好。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普通婦女說:“她可真賣勁,用力敲自己,滿臺跑,這才叫演戲哩。”我很高興找到這些理由來證明拉貝瑪技藝高超,但同時也想到它們說明不了問題。農民感嘆說:“畫得多么好!真是妙筆!瞧這多美!多細!”這難道能說明《蒙娜麗莎》或本韋努托的《珀耶修斯》嗎?但我仍然醉飲群眾熱情這杯粗酒。然而,當帷幕落下時,我感到失望,我夢寐以求的樂趣原來不過如此,但同時,我需要延長這種樂趣,我不愿離開劇場從而結束劇場的經歷——在幾個小時里它曾是我的生活,我覺得直接回家好比是流放;幸虧我盼望到家以后能從拉貝瑪的崇拜者口中再聽到關于她的事,這位崇拜者正是那位使我獲準去看《菲德爾》的人,即德·諾布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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