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看到斯萬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蘭式連衣裙,頭上戴一頂插著一支野雞毛的無邊小帽,胸口別一小束紫羅蘭,仿佛只是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匆忙忙地穿過槐樹路,而對坐在馬車上老遠認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誰也沒有她那么帥的那些先生們擠擠眼睛。這時,我就把簡樸放在美學標準和社交條件的首位。然而有時我擺在首位的就不是簡樸而是排場了,譬如說,當弗朗索瓦絲已經累得不行,直嘀咕說她邁不開腿了,而我還是逼她拖著腳步再陪我走上一個小時,終于在通往太子妃門那條小道看到——這形象在我看來就代表著王家的尊榮,是君王的駕臨,是后來任何真正的王后都未能給我如此強烈印象的(因為我對她們的權力是有清楚的概念也有實際的體會的)——由兩匹精壯矯健,象貢斯當丹·居伊筆下那樣的馬拉著,御者座上坐著一位穿著哥薩克騎兵那樣的皮衣的高大車夫,旁邊是一個象已故博登諾爾的侍從那樣的青年侍者,我只見——說得更正確些,應該是我感到它的輪廓在我心頭刻上了一個清晰而惱人的烙印——一輛無與倫比的維多利亞式四輪敞篷馬車,車身比一般稍高,從最時新的豪華中又透出古雅的線條,車里瀟灑地坐著斯萬夫人,她的頭發現在還是一片金黃,只有一綹灰的,束著一條狹窄的緞帶,戴的經常是紫羅蘭,從帶上垂下長長的面紗,手上打著一把淺紫色的遮陽傘,嘴邊掛著一個曖昧的微笑,我從中只看到王后那種仁慈,可也更加看到輕佻女子的撩撥,這是她輕盈優美地賜給跟她打招呼的人們的。這個微笑,對某些人是意味著:“我記得很清楚,真是太妙了!”對另一些人則是:“我何嘗不想???咱們兩個運氣太壞!”對還有一些人則是:“好吧,我跟著這行列再走一段,一會兒就出來?!本褪窃谀吧松磉呥^時,她嘴邊也掛著一個懶洋洋的微笑,仿佛是在等待哪個朋友或者想起哪個朋友;這絲微笑不禁令人贊嘆:“她多美啊!”只對某一些人,她的微笑才是酸不溜丟、勉勉強強、畏畏縮縮、冷冷冰冰的,那意思是說:“好嗎,你這個壞包,我知道你的舌頭比毒蛇還毒,你那張臭嘴就是閉不??!可你以為我在乎嗎?”戈克蘭跟一群聽他侃侃而談的朋友走過,以舞臺上那種姿勢向坐在馬車上的人們揮手致意??晌乙恍南胫谷f夫人,我裝作沒有瞧見她,因為我知道一到射鴿場那邊,她就會叫車夫把車駛出行列,停下來好徒步走下小徑。在我感到有勇氣打她身邊走過的日子,我就拽著弗朗索瓦絲上那個方向走去。果然過一會兒就老遠看見斯萬夫人在行人小徑上向我們走來,她那淺紫色裙子長長的拖裾在身后拖著,那副衣裝打扮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只有王后才有而又是別的婦女所不穿戴的。她有時垂下眼簾看看她陽傘的傘柄,對路過的行人毫不在意,仿佛她唯一的大事和目的就是出來活動活動,全然不想到眾人都在看她,所有的腦袋都向她轉將過來??捎袝r當她回過頭來叫她那條獵兔狗時,她也不經意地向四周看上一眼。
即使是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也都注意到她身上有點與眾不同,有點未免過分的地方,或者也許是由于一種心靈感應,就如同當拉貝瑪演得最精彩時就連最無知的觀眾席中也會掌聲雷動一樣,感到她該是一個名人。他們心里納悶:“她是誰?”有時也會問問行人,也會努力記住她的服飾,好向消息靈通的朋友打聽個究竟。還有一些散步的人停下腳步,說道:
“您知道她是誰?是斯萬夫人!您記不起來了?奧黛特·德·克雷西?”
“奧黛特·德·克雷西?我剛才也在嘀咕呢,那雙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現在可不是那么太年輕了!我記得我是在麥克馬洪辭職那天跟她睡覺的。”
“奉勸您別再向她提起。她現在是斯萬夫人,她先生是賽馬俱樂部的,是威爾士親王的朋友。再說她還很漂亮呢。”
“不錯,可您當年要認識她就好了,她那時那個美啊!她住在一所挺怪的小房子里,滿是中國小擺設兒。我記得我們老是聽到街上報童的叫喊聲,后來她就催我起身了?!?/p>
我也就沒有再聽那些往事,只感到她周圍全都是關于她的卓著名聲的竊竊私語。我的心焦躁地直跳,心想還得再過一會兒,所有這些人(很遺憾,他們當中還沒有一個被我認為會瞧不起我的黑白混血銀行家)才能看到這個他們一直未加注意的年輕人向這位以貌美、放蕩、風度而遐邇聞名的女人致敬——說真的,我并不認識她,不過我認為我有資格這樣做,因為我的父母認識她的丈夫而我又是她女兒的伙伴。我現在已經緊挨著斯萬夫人了,我脫下帽子,伸長胳膊,久久地鞠一大躬,弄得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些人也笑了起來。至于她呢,她從來沒有見我跟希爾貝特一起玩過,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在她心目中,我跟林園的看守、船夫、湖里的鴨子一樣,是她在林園散步時的一個小角色,雖然見過但不知其姓名,所以也跟跑龍套的一樣沒有什么個性。有些日子我在槐樹路上沒有見著她,卻在瑪格麗特王后路上碰到,那里是那些希望單身獨處或者希望顯得是想單身獨處的女人的去處;她總是單獨呆不多一會兒,就有一個朋友來和她會合,他時常戴一頂灰色高頂禮帽,我不認識他,他跟她聊得很久,他們的兩輛馬車一直在他們身后慢慢跟著。
布洛尼這個林子的這種復雜性使得它成了一個出于人手的產物,成了一個動物園或者神話中的園子:這種復雜性,我那年在穿過林園到特里亞農去的時候又體會到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早晨,在巴黎,蟄居室內,匆匆逝去中的秋色近在身畔而你未能一顧,這就難免勾起你對落葉的眷戀之情,甚至可說是一種狂熱,折騰得你難以入眠。在我那緊閉著的臥室里,一個月以來我就一直想去觀賞,這落葉就經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維的對象之間出現,就跟有時當我們注視一個物體時在我們眼前跳躍的黃色斑點一樣在我眼前盤旋紛飛。那天早上,耳聽得不象前幾天那樣有雨聲了,眼看晴朗的天就跟幸福的秘密從緊閉的嘴巴中泄露出來一樣從關著的窗簾角邊向我微笑時,我感覺到,我就可以欣賞這些枯黃的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下的超凡的美了;當年在孩提時聽到狂風在壁爐里呼嘯,可以強壓自己到海濱去觀賞的愿望,而現在卻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樹木,我這就走出家門,穿過布洛尼林園上特里亞農去。這正是林園呈現出最豐富多采的面貌的時刻和季節,這不僅因為這是它被分割得最厲害的時候,而且因為那是以另一種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廣闊的空間的開闊地,面對著遠處那些有的還保留著夏日的樹葉,有的則已經禿光了的黑壓壓的樹群,也還可以看見兩行橙紅色的栗樹,仿佛這是在一幅剛開始落筆的畫上,畫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余部分都還沒有著色;這兩行樹把它們當中夾的那條道路伸向陽光燦爛之處,供日后添上的人物偶爾散步之用。
再往遠去,有個地方所有的樹還都覆蓋著綠葉,只有一棵小樹,矮壯粗實,頂枝雖截卻堅強不屈,迎風搖曳著它那一頭難看的紅發。還有的地方依然還是五月樹葉開始蘇醒時那副模樣,有一棵白蘞的葉子簡直是神了,象一株在冬季開花的紅山楂一樣滿面笑容,打清早起就舒展怒放。這布洛尼林園一時看起來倒象是一個苗圃或者一個公園,為了什么植物學的原因或者是準備過什么節慶,在還沒有拔除的同一種樹木之間,剛栽上兩三種名貴的品種,枝葉怪誕,仿佛是要在它們周圍保留點間隙,疏通疏通空氣,多留一些光照。就這樣,這是布洛尼林園展現出種種特點,將最多的各不相同的部分組成一個復合的綜合體的季節。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樹木還保留著葉子的那些地方,當早晨的陽光幾乎是水平地照射著的時候,這些樹木仿佛又變了一種質地,而再過幾個鐘頭,當薄暮來臨,陽光象一盞燈從遠處向樹叢投上一個人造的溫暖的反光,使樹巔的葉子又發出強光,樹木本身則象一支插著它那熊熊燃燒的巔頂的燃不著火的燭臺時,這些樹木仿佛又變了一種質地。在有的地方,陽光厚得象一層磚,跟飾有藍色圖案的波斯黃瓷磚一樣,在空中胡亂涂抹在栗樹葉上;在有的地方,樹葉向天空伸出它們卷縮的金色的手指,陽光卻插到它們與天空之間,把它們分隔開來。在一棵纏著野葡萄藤的樹的半中間,陽光嫁接上并且催開了一大束紅花,太耀眼,不可能辨別得太清楚,多半是康乃馨的一種變種。林園的各部分,夏季是一片蒼翠,那么厚實,那么單調,現在各現本色了。從一些比較開闊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通向所有各部分的道路,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濃密的葉叢都象一面往日王室的方形紅旗一樣,標志著通向各部分的道路。我仿佛在一幅彩色地圖上看出哪是阿姆農維爾,哪是加特朗草地、馬德里、賽馬場、布洛尼湖濱。不時出現一些無用的建筑物,什么一個假的山洞啦,挪開樹木騰出位置修的或者是在草地軟綿綿、綠油油的平臺上修的什么磨坊啦等等??梢愿杏X出來,林園并不僅僅是個林園,它還要適應與樹木的生長毫無關系的一些用途;我心里感到的激奮也并不僅僅是由觀賞秋色而產生,還出之于別的什么意念。這種愉快之源是我們的心雖然感覺得到卻不知其原由,也不領悟這是任何身外之物所不能促其產生的!就這樣,我以無法得到滿足的溫情注視著這些樹木,這種溫情邁過它們,在我不知不覺之中奔向這些樹木每天都要蔭庇幾個小時的那些漂亮的散步的女子。我向槐樹路走去。我穿過一些高大的喬木林,早晨的陽光將它們進行了新的區劃,修剪了它們的枝條,把各式各樣的樹干結合在一起,編組成一個又一個的花束。陽光巧妙地把兩棵樹拉到一起,借助于它有力的光與影的大剪子,把每棵樹的樹干和樹枝都剪去一半,然后把剩下的兩個一半編織在一起,或者構成一根暗影的柱子,兩邊都是陽光,或者構成一團鬼魂似的光,它那看著別扭、顫動不定的輪廓四周鑲嵌著一團黑影。當一道陽光把那些最高的樹枝涂抹成金黃色時,它們就象是抹著一層閃閃發光的濕氣,刺破整個喬木林浸沉于其間濕漉漉、翠綠色的大氣圈,兀然聳立在空中。樹木繼續憑它們的生命活力活著,就在當它們光禿得沒有一張葉子的時候,這生命活力依然發出更加奪目的光輝——或者是在裹著它們的樹干的綠色絨鞘之上,或者是在一直長到楊樹頂上、圓得跟米開朗琪羅那幅《創世紀》中的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槲寄生的白色絨球之中??墒牵热贿@些樹木多年來可說是通過嫁接這種方式,跟那個女子有著共同的生活,它們就叫我想起了那個希臘神話中的山林仙女,想起那個行動矯健,面色紅潤的美麗的社交女子,當她走過的時候,它們以它們的樹枝覆蓋著她,使她也跟它們一樣,領略這季節的法力;這些樹木也叫我想起當我還年輕,還有所信仰的幸福歲月,那時我急切地來到這女性的美的杰作在這不知不覺地當了同謀者的葉叢之間一時展現出來的地方。然而,布洛尼林園的冷杉和槐樹(它們比我就要到特里亞農去看的栗樹和丁香還要撩亂我心),它們叫我向往的美卻并不附著在我身外,并不附著在某一歷史時期的回憶,某些藝術作品之上,并不附著在門口堆放著金黃色的樹葉的愛神之廟之上。我到了湖邊,一直走到射鴿場。我心中的完美觀,那時我覺得它體現在一輛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的高度上,體現在那幾匹輕盈得象胡蜂那樣狂奔、雙眼象狄俄墨得斯用人肉喂養的兇狠的戰馬那樣充血的駿馬的精瘦上,而現在呢,我一心只想重新看到我曾經愛過的東西,這個念頭跟多年前驅使我到這同樣幾條路上來的念頭同樣強烈,我真想再一次親眼看一看斯萬夫人那魁梧的車夫,在那只有他巴掌那么大、跟圣喬治一樣稚氣的小隨從的監視下,竭盡全力駕馭那幾匹振其鋼翅飛奔的駿馬。唉!如今只有那由留著小胡子的司機駕駛的汽車了,站在他身旁的是高如鐵塔的跟班。我真想拿到眼前看看,現在女帽是否跟我記憶中那低矮得就跟一個花環那樣的帽子一樣迷人。現在女人戴的帽子都其大無比,頂上還裝飾著果子和花,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鳥。斯萬夫人當年穿了儼然象王后一般的袍子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希臘撒克遜式的緊身衣服,帶有希臘塔納格拉陶俑那種皺褶,有時還是執政內閣時期的款式,淺底子的花綢上面跟糊墻紙那樣綴著花朵。當年可能有幸跟斯萬夫人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們頭上,現在再也看不見有戴灰色高頂禮帽或其他式樣的帽子的了。他們如今是光著腦袋上街。眼前這景象中的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兒,我簡直難以相信它們一個個都能站得住腳,都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甚至是否都有生命;它們支離破碎地在我眼前過去,純屬偶然,也無真實可言,它們身上也沒有我的眼睛能以象往日那樣去探索組合的任何美。女子都是平平常常,要說她們有什么風度,我是極難置信的,她們的衣著我也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當我們心中的一個信念消失時,有一個東西卻還依然存在,而且越來越強烈,來掩蓋我們喪失了的賦予新事物以現實性這種能力——這個東西就是對舊事物的偶像崇拜式的依戀,仿佛神奇之感不生自我們之身而存于這些舊事物之中,仿佛我們今天的懷疑有其偶然的原因,那就是眾神都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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