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萬沒有答應;他早就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他一離開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為了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著的,由仆人送去或者留在門房里等待著他的那張便條。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對她的丈夫說:“可憐的斯萬哪,他還是那么親切可愛,不過著樣子挺倒霉的。您過幾天會看到他的,他答應最近上咱家來吃飯。一個那么聰明的男人,為了那樣一種女人而苦惱,我覺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有人說她是笨蛋。”說這種話,得有未墮入情網中人的那種清醒才行,這樣的人認為一個有才智的人只能為值得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為霍亂菌這樣渺小的東西而甘愿染上霍亂,豈不是咄咄怪事!
斯萬想走,可正在終于可以脫身的時候,弗羅貝維爾將軍卻請他把德·康布爾梅夫人介紹給他,他這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廳去找她。
“我說啊,斯萬,我寧愿安安穩穩在家里當這個女人的丈夫,也不愿被野蠻人宰了,您說呢?”
“被野蠻人宰了”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馬上就感到需要繼續和將軍談一談:
“是啊,很多人就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說,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烏維爾把他的骨灰帶回來的那位航海家拉貝魯茲(斯萬講到這里的時候感到很幸福,仿佛他是在說起奧黛特)。他是個好樣兒的,我對他很感興趣。”說到這里他都有點傷感了。
“啊!沒有錯。拉貝魯茲誰不知道?有條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將軍說。
“您認識拉貝魯茲街上的人?”斯萬興奮地問。
“我就認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樣兒的肖斯比埃爾的妹妹。她有天舉辦了一個戲劇晚會,挺好的。她的沙龍今后會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啊!她住在拉貝魯茲街!這條街挺討人喜歡的,挺美,挺冷清。”
“不,您大概有些時候不去了;現在不冷清了,那個區到處都在蓋房子。”
斯萬最后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這是她首次聽到將軍的大名,她匆匆擺出一個愉快和驚訝的微笑——這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聽說起過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對這家的朋友還不認識,別人領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她都以為是家里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裝出自從她嫁到這家以后就常聽人說起他的話,那就顯得很得體,所以就不無猶豫地伸出手來,這猶豫既說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學會了的含蓄,也說明那由于戰勝了這猶豫而發自內心的友好情誼。就這樣,她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國最顯赫的貴人)說她是個天使:他們特別要顯示他們之所以挑中她做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由于他們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的家財。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樂的天賦,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痕跡地提起剛才蠟臺托盤那檔子事。
音樂會繼續進行,斯萬知道他在這個新節目沒有結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里,他感到痛苦,他們的愚蠢和可笑刺痛著他的心,更何況他們不知道他在愛著一個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會感到興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這等傻事;他們把他的那份愛情表現為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的主觀狀態,缺乏任何外在的東西向他證明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奧黛特決不可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這個地方,而他還要持續流放下去,以至于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他叫喊起來。
突然間。奧黛特仿佛進來了;看到她的出現,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仿佛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下去,懷著已經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奮維系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續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臨,竭盡全部余力為它敞開大路,讓它過來,就好象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它自行關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奏鳴曲中那小樂句,別聽了”這句話時,直到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卻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已經回來,在他的心中又蘇醒過來,振翅飛翔,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別難受,因為他腦際并沒有在其中注入什么與過去有關的事物,只有一些虛妄的片斷,并不保存什么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并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卷曲的花瓣,上面寫著“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么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發師為他理發時,燙發鉗發出的氣味。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里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別無他事的人們的種種樂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滿足。他曾以為他可以永遠如此,將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象一個模糊的光暈那樣籠罩著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不能隨時隨地占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隨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么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卻什么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愿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復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只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復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將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后,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后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他記得當他第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么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殷勤有禮地笑著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象火一樣燒他的心。“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干什么?跟誰去的?干了些什么?”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里,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著了(那天夜里,他幾乎沒有問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著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里是那么確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準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確實已經屬于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只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別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明白過來以后,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隨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里也并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著”的那些人們,因為他心中關于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并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著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強烈,他抬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象是摘下一個討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鏡,象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別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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