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原本沒有料到會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見到洛姆親王夫人的,那天她可當真來了。她原是屈尊光臨的,為了表示她并不想在客廳中顯擺自己的門第,她是側著身子進來的,其實面前既沒有人群擋道,也沒有任何人要她讓路;她故意呆在客廳盡頭,擺出一副適得其所的神氣,仿佛是一個沒有通知劇院當局而微服親自在劇院門口排隊買票的國王似的;為了不突出她在場,不招引眾人的視線,她一個勁兒低頭觀察地毯上或她自己裙子上的圖案,站立在她認為是最不顯眼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只要一瞥見她,一聲歡呼,就會把她從那里拉將出去),就在她所不認識的德·康布爾梅夫人身旁。她觀賞這位愛好音樂的鄰座表演的啞劇,但并不去模仿她。這并不是說,洛姆親王夫人這回撥冗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呆上五分鐘,就不愿意盡可能表現得和藹可親,使她對主人的這番恩惠顯得加倍地可貴。不過她生來就討厭她所謂的“浮夸”,堅持不做出與她生活于其間的那個小圈子的“派頭”不相適應的舉動,雖然這些舉動對她也不免產生誘惑,因為在與新環境(哪怕它比自己所在的環境低微)接觸時,即使是最自信的人們也會產生一種模仿心理(同羞怯有點相近)。她首先心想,這樂曲也許跟她迄今為止所聽的音樂不是一個路子,是否有必要手舞足蹈,又想如果不手舞足蹈是否表示自己不懂得這音樂,對女主人是否有失禮儀:結果她只好采取折衷辦法來表達她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感情,一會兒一面以不動聲色的好奇盯著她那狂熱的鄰座,一面扶扶肩帶,摸摸她那金黃色頭發上鑲有鉆石的珊瑚或者琺瑯小球(這使她的發型顯得既樸素又好看),一會兒用她的扇子打打拍子,但為了顯示她不受樂曲的支配,并不按著節拍來打。鋼琴家彈完了李斯特的一個曲子,又轉入肖邦的一支序曲,這時德·康布爾梅夫人朝德·弗朗克多夫人投去溫情的微笑,它既載著對往日歲月的回憶,也顯示出行家滿意的心情。她在年輕時就學會怎樣撫愛肖邦那些婉轉曲折,特別長大的樂句,它們是如此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們在開始時總在尋覓試探,力圖逸出出發時的方向,在遠離人們以為它們將到達之處,卻總是在奇想的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堅定地回來擊中你的心坎——這回來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籌劃了的,就象是一只水晶杯子,一響起來就不由你不發出一聲驚嘆。
她生活在一個交游極窄的外省家庭里,幾乎從不參加舞會,沉醉于莊園的孤寂生活之中,把所有那些想象中的舞伴的舞步或者放慢或者加速,象扒拉花瓣那樣把他們挨個兒撥弄,暫時離開舞會到湖畔松林中去傾聽狂風呼嘯,突然看到有一個身材修長,嗓音既悅耳卻又古怪又走調,戴了一副白手套的小伙子向她走來,跟人們夢想中這人世間的情人不大一樣。可是今天呢,這種音樂的美已經過時,失去了鮮艷的色彩。幾年來已經不再博得行家的重視,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名聲,原有的魅力,即使是口味平庸的聽眾從中得到的樂趣也平平常常,不屑一談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回過頭來偷看一眼。她知道她年輕的兒媳婦(她對她的婆家倒是滿懷敬意的,但她既懂和聲又認識希臘字母,在精神方面的事物上有她自己的看法)是看不起肖邦的,聽到肖邦的音樂就頭痛。她是個瓦格納迷,這會兒跟一幫同她年紀相仿的人坐在遠處,這下德·康布爾梅夫人擺脫了她的監視,可以盡情陶醉在她甘美的印象之中了。洛姆親王夫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她雖然沒有音樂的稟賦,可在十五年前也曾跟圣日耳曼區的一位鋼琴教師學過,這位天才婦女到了老年,生活貧困,在七十之年重操舊業,教她從前的學生的女兒和孫女兒輩。她現在已經不在世了。可她的方法,她那美妙的琴聲有時還在她的學生的指上重現,甚至還在那些早已平庸不足道,放棄了音樂,幾乎連鋼琴蓋都早就不再打開的學生的指上重現。因此,洛姆夫人還能恰如其分地搖頭晃腦,能正確欣賞鋼琴家所演奏的那首她都能背得出來的序曲。開頭那個樂句的最后半段都在她嘴上油然哼出來了。她喃喃自語:“真是美妙極了,”這“美妙”兩字是帶著這樣深摯的感情,她都感到自己的雙唇神秘地在翕動,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在視線中注入了茫然的感傷色彩。德·加拉東夫人這會兒卻暗自嘀咕,碰見洛姆親王夫人的機會是如此難得,真是叫人惱火,因為她真想在親王夫人跟她打招呼的時候不予理睬,用這樣的辦法來教訓教訓她。她不知道她這位表妹這會兒就在這里。德·弗朗克多夫人一點頭,使她看到了親王夫人。她立即奔到她的跟前,也顧不得對別人的打擾了;她想保持那副高傲冷淡的神氣,好提醒大家,無論是誰,要是在她家里有可能面對面碰上瑪蒂爾德公主的話,她是不愿意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再說就歲數而言,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過她也想沖淡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氣,說幾句話來表明她來找她是事出有因,同時迫使親王夫人不得不講幾句話;因此,德·加拉東夫人一到她表妹跟前,就繃著臉,無可奈何地伸出一只手問她:“你丈夫怎么樣?”那語調充滿了擔心,倒仿佛親王得了什么重病似的。親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這一笑既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在譏笑某人,又是為了把她面部的線條都集中到她那生動活潑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圍,從而使自己顯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沒有了!”
說罷又笑了起來。這時德·加拉東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臉,仿佛還在為親王的健康狀況擔憂,對她表妹說:
“奧麗阿娜(這時德·洛姆夫人以驚訝和含笑的神色瞧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仿佛是要請他證明,她可從來沒有許可德·加拉東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我家小坐片刻,聽一聽莫扎特的五重奏,有單簧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好象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請,而是要對方幫個忙,要聽聽親王夫人對五重奏的意見,仿佛是她的新廚娘創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聽到美食家的意見似的。
“我知道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見馬上告訴你:我是喜歡它的!”
“嗯,我丈夫身體不怎么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見著你,他會是非常高興的,”德·加拉東夫人接著說,現在是用愛德這個道理來將親王夫人的軍,要她在晚會上露面。
親王夫人不喜歡對人說她不愿意上他們家去。她每天總是給人寫信表示歉意,說她怎么因故不能出席他們的晚會(其實是不想去),什么婆婆突然來家啦,小叔有所邀請啦,要上歌劇院啦,要去郊游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這就讓許多人聽了心里高興,以為她跟他們是愿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應邀參加都是因為親王府臨時有事沖突,而把這樣的事來跟他們舉辦的晚會相提并論,實在是很給他們的面子的。親王夫人出自蓋爾芒特家族那個才氣橫溢的小集團,頭腦機敏,談吐不凡,情感高尚——這種精神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后表現于梅拉克和阿萊維的戲劇之中;親王夫人甚至把這種精神運用于社交關系之中,移之于禮儀之間,使之盡量明確實在,接近于實際。她決不會費許多唇舌對一個家庭主婦說她是多么想參加她家的晚會;她認為跟她談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瑣碎小事更加親切。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東夫人說,“明兒晚上我可得上一個朋友家去,把這日子定下可費了事了。她要是領我們去看戲,那我就怎么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們在她家呆著,我知道除了我們就沒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辭。”
“對了,你看見你的朋友斯萬先生沒有?”
“沒有,可愛的夏爾哪,我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這里,我得想辦法讓他見到我才是。”
“說來也真怪,他怎么會到圣德費爾特婆娘家來,”德·加拉東夫人說,“我知道他可是個聰明人(其實她的意思是說“他可是個耍弄陰謀詭計的人”),這可也擋不住他這個猶太人踩進兩個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門!”
“說句不嫌丟丑的話,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令人震驚的事情。”洛姆親王夫人說。
“我也知道他已經改了宗,連她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經改了宗。不過據說改了宗的人比沒有改宗的人還要依戀他們原來的宗教,說那不過是虛晃一槍,不知道是否當真?”
“這問題我可不了解。”
鋼琴家要演奏肖邦的兩支曲子,彈完前奏曲以后馬上就開始彈一首波洛涅茲舞曲。不過自從德·加拉東夫人告訴她表妹,此刻斯萬也在場以后,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親自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親王夫人也不會聽它半句的。人類分成兩撥,一撥只對他們不認識的人感興趣,而在另一撥人身上,這種興趣只對他們認識的人才有。親王夫人屬于后一撥。跟圣日耳曼區的許多婦女一樣,她無論到什么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里有誰也在場,雖然對他沒有什么特別的話要說,卻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占據,其余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顧了。從那時起,親王夫人一心存著能被斯萬看到的希望,一個勁兒左顧右盼(就象是一只被馴養的小白鼠,馴養員拿一塊糖一會兒伸向它的鼻子,一會兒又往后縮回),臉上是萬千默契的線條,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茲舞曲傳達的感情沒有任何關系;她的臉總是探向斯萬所在那個方向,如果斯萬挪個地方,她也就隨之挪動她那懷有深情的微笑。
“奧麗阿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東太太這個人時常為了圖一時的痛快,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寧可犧牲她在社交界里輝煌的前途,犧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里出出風頭的希望。這時她說:“有人說斯萬先生這號人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這樣?”
“這你比誰都更清楚,”洛姆親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請過他五十回,他連一回也沒上你家去過嗎?”
在離開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時,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聽音樂的人們的反感,卻引起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禮貌,坐在鋼琴旁邊,直到那時才瞥見了親王夫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原本以為她還在蓋爾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現在見她來了,自然分外高興。
“怎么?親王夫人,您來了?”
“對了,我剛才坐在一個犄角里,聽了不少好東西。”
“怎么,您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對了,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可我覺得才只一會兒,只是因為沒有看見您才覺著慢。”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讓給親王夫人,夫人說:
“不必,不必!干嘛要換呢?我坐哪兒都挺好的。”
為了表現她貴婦人的樸實,她故意找了把沒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這張軟墊凳子就好極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這里嘰嘰喳喳的,人家都要噓我了。”
這時鋼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樂激情正處于高潮之中,一個仆人正端著一方盤的清涼飲料遞給客人,茶匙丁當直響,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跟每次晚會一樣,揮手叫他走開,他可老瞧不見她的手勢。有個新娘子,遵從年輕女子不應該面有厭煩之色的教導,老是高高興興地面帶笑容,兩只眼睛直在尋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來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感謝她在舉辦這樣的盛典時還想起了她。她雖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鎮靜一些,但在欣賞樂曲的時候也不是毫無不安的心情;不過她所擔心的不是鋼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鋼琴,它頂上擺著一支蠟燭,每當彈到最強音時燭火都會跳動起來,即使不至于會把燈罩燒著,至少會在紅木琴臺上留下幾點蠟淚。到了最后,她忍不住了,登上琴臺那兩級臺階,快步向前把那蠟臺的托盤撤走。但她的雙手剛碰到托盤,樂曲最后一個和弦就響了起來,一曲告終,鋼琴家站起身來。再怎么說,這位年輕婦女的大膽的首創精神,她跟鋼琴家短時間內在臺上的同時出現,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親王夫人,您瞧見這位婦女了嗎?”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問洛姆親王夫人。他是過來跟親王夫人打招呼的,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剛走開一會兒:“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藝術家?”
“不,她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隨便這么一說,馬上又找補一句:“我這是重復我聽來的話,她究竟是誰,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背后有人說他們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鄉下的街坊,不過我不信真有誰認識他們。他們多半是‘鄉下佬’!再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常出入于這個了不起的社交場所,我可對這些了不起的人們姓甚名誰毫無概念。您想他們在參加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晚會以外的時間干些什么呢?她多半是靠了這些音樂家,這些舒服的椅子,還有可口的飲料才把他們吸引來的。應該承認,這些‘貝盧瓦家的客人’倒是挺不錯的。她居然當真有這股勇氣每星期都出錢把這些湊熱鬧的租到家里來。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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