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又回到心間,不再遇到什么阻力,而這念頭也變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萬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挨過跟奧黛特分離的十五天還比較容易,而等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鐘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里,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xiàn)在回到他的心間。這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xiàn)在找不著想方設(shè)法抵制這個念頭以制造障礙這樣一種愿望;這種愿望在斯萬身上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別的嘗試推遲進行并沒有什么不便之處,反正他現(xiàn)在覺得只要他愿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xiàn)在重新出現(xiàn)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xiàn)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jīng)延續(xù)了多久,而應(yīng)該按預(yù)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產(chǎn)生了他無法抵御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后,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xiàn)在重新出現(xiàn)在他心頭時總伴隨著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將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么顏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借口,她無需把他經(jīng)歷的這些情緒的發(fā)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根據(jù)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了解它的來龍去脈,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jié)局。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癮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于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jié)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愈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適,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yī)生所理解,認為醫(y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將恢復(fù)正常或者即將得到痊愈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xù)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事實上,斯萬的愛情已經(jīng)到了這般地步,內(nèi)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y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有可能。
確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并沒有直接的意識。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仿佛已經(jīng)衰退了,幾乎已經(jīng)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并不鮮艷的臉色并不怎么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xiàn)在有些日子也會發(fā)生這種情況。“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二天心里就會這么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丑。”的確,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lǐng)域。奧黛特的身體已經(jīng)不占很多的地位。當他抬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號。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并不相象一樣。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么東西;那是有點象愛情,象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那是我們經(jīng)常對之表示懷疑,經(jīng)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zhì)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jīng)大大擴散,已經(jīng)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遺愿是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jīng)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話,他的愛情已經(jīng)無法再動手術(shù)了。
由于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jīng)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guān)系就跟奧黛特不能確切知道其價值的鉆石的精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guān)系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她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guān)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么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xiàn)有閑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里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的圣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nóng)夫人的菜單,以及了解呂里謹慎的吝嗇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著和仆役們的號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些屈指可數(shù)的地方。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現(xiàn)在最樂于具備的性格。有一天,帕爾馬公主過生日(她能弄來盛大的節(jié)日歡慶活動的入場券,所以間接地對奧黛特也有用處),他想給她送點水果,可不太清楚該上哪里去訂,就托他母親的一個表妹去辦理。這位姨媽寫信告訴他,她給他買的水果不是在一個地方買的,葡萄購自克拉波特水果店(這是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別采自饒雷和謝費水果店(那里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經(jīng)我一一檢驗。”果然,公主在謝函中說草莓是多么的香,梨是多么的可口。特別是“所有的果子都經(jīng)我一一檢查”這句話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帶到了他很少光顧的領(lǐng)域——在富有的相當有地位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中,對“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訂購商品這套知識是世代相傳的,他作為這樣一個家庭的繼承人,這套知識是隨時會為他效勞的。
的確,他早已忘了他是那個“小斯萬”了,所以當他一時間內(nèi)重新成為這個“小斯萬”時,竟感覺到這個樂趣比他平常感到的并也早已無動于衷的那些樂趣都要強烈;資產(chǎn)者(對他們來說他從來都是那個“小斯萬”)的殷勤要比貴族的親切稍遜一籌,然而卻更討人喜歡,因為資產(chǎn)者的殷勤跟對人的尊敬之情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所以無論哪位親王殿下給他來的信,請他參加的什么招待會,在斯萬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親的老朋友請他擔任證婚人或者僅僅參加婚禮的邀請信更彌足珍貴;他父母親的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還跟他見面,臂如我的外祖父頭年還曾請他參加我母親的婚禮;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對已故斯萬先生這位可尊敬的繼承人還是彬彬有禮的。
但由于他跟上流社會人士年代久遠的親密相處,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處、仆人和家庭的一部分。當他想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時,他覺得他們也跟上代傳給他的美好的地產(chǎn)、精致的銀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樣,都是一種依靠,一種提供舒適的設(shè)備。當他想到,萬一他在家里忽然病倒時,他的仆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羅伊斯親王、盧森堡公爵和夏呂斯男爵,想到這里,他就象我們家的弗朗索瓦絲知道她來日將用繡了她自己的姓名,沒有打過補丁的細布(或者縫補得如此精巧,顯示出那雙巧手的高超技藝)裹了入殮時同樣感到安慰——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尸布,雖不值錢,但已經(jīng)足夠體面,可以心滿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與奧黛特有關(guān)的行動和思想當中,斯萬總有一個沒有明確說出來的占主導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認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比任何人,比維爾迪蘭家最討厭的忠實信徒都要親些,然而并不是她最樂于相見的一個——當他想到那么一群人認為他是鑒賞趣味最高的一個,是他們竭力要拉攏,為見不到他而感到遺憾的一個人時,他就相信這世上是另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的,幾乎已經(jīng)感到嘗試嘗試這種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個臥床多月,飲食受到嚴格控制的病人,從報上看到正式宴會的菜單或者到西西里島的旅游廣告時一樣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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