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第二天果然來了。她說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表示有意去聽瓦格納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經常在他們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給她送這筆錢的話,她就也將得到接待他們的樂趣。她只字沒有提到他;不消說,有他們那些人在場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頭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這封信當真用得上),現在他卻有派人把它給她送去的樂趣了。糟糕的是,憑她手頭現有的錢,或者很容易就找來的錢,只要她想租,在拜羅伊特還是租得起房子的,雖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①之間有什么區別。不過,憑她這點錢,她的生活就得偷省著點兒。他這回要是不送她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她就沒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里組織豪華的晚餐會,會后也許她還會心血來潮(可能以前還不曾有過),投入福什維爾的懷抱。反正這次見鬼的旅行,他斯萬是決不出錢的!——??!要是有辦法阻止,那該多好!要是她在動身前崴了腳,要是能出高價買通送她上火車站的馬車夫,把四十八小時以來在斯萬眼中的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雙眼里含著投向福什維爾的同謀的微笑的女人奧黛特送到一個地方關些日子,那該多好!
可是她這副形象從來都不會保持很久;過了幾天那閃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輝和欺騙性,那對福什維爾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可惡的奧黛特的形象開始淡化,開始消失。這時,另一個奧黛特的臉龐逐漸重新出現,在一片光明中緩緩地升起;這個奧黛特雖然也向福什維爾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萬投去的微笑中才含有柔情;當她說,“可別太久了,當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是不大喜歡來客人的。??!您要是象我那么了解他就好了!”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當斯萬對她體貼入微時,當在重要關頭唯有他可以信賴而向他求教時,她的微笑不也就是這樣嗎?
這時,他就會自問,他怎么能對這樣一個奧黛特寫那么一封侮辱性的信;毫無疑問,她是從來也不信他會寫出這樣一封信的,而這一封信就使他通過他的慷慨忠誠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占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來。她對他的愛就將不似往日了,正是因為他身上有福什維爾和任何別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質,所以她才愛他。正是由于這些品質,所以奧黛特才時常對他體貼入微;這些表現,當他心懷妒意時是不把它們當作怎么回事的,因為它們不是情欲沖動的表現,所代表的與其說是情愛倒不如說是柔情,可是當他的疑心逐漸消除(時常得力于閱讀美術著作或者跟朋友談話后的心平氣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么要求回報時,他就開始感到這些表現是何等可貴。
在經過這番動搖以后,奧黛特自然回到了斯萬的妒意把她一度撥開的那個位置,進入他覺得她動人的那個角度,他就在腦子里設想她是多么溫情,眼睛里露出一副心甘情愿的神色,長得又是那么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雙唇向她伸去,仿佛她當真在場,能夠接受擁抱似的;而他對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報之以感激之情,仿佛她剛才當真看了他一眼,仿佛剛才這一瞥并不是為了滿足他的愿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繪出來的似的。
他該給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當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對她不滿,但如果他不是那么愛她的話,這些理由還不足以使他對她不滿到如此程度。他對別的一些女人不是也曾抱怨得厲害么,而今天既然已經不再愛她們,對她們也就沒有什么憤怒可言了,當她們找上門來時,不是照樣可以樂于為她們效勞嗎?如果有朝一日他對奧黛特采取這樣不關痛癢的態度,那他就會理解,當初純粹是出于醋意才使得他覺得她那想法如此惡劣,如此不可原諒,而那種想法骨子里還是十分自然,倒也顯出一番好心,只是未免幼稚,無非是想在機會來臨時能向維爾迪蘭夫婦還一還禮,盡一盡地主之誼而已。
他又從與愛情和醋意的觀點相對立的觀點來評斷奧黛特,在想問題的時候力求公平,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他假設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別的女人都一樣,她的生活并不因為他不在場而兩樣,并不是背著他,沖著他編織起來的。
為什么要認為她在那邊會跟福什維爾嘗到她在他身邊從未嘗到過的令人陶醉的樂趣呢?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憑空編造出來的嗎?無論是在貝羅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維爾想到他斯萬的話,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奧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萬一他們兩人在她家相遇,他得為他斯萬讓路。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之所以能不顧他的不樂意而在那里洋洋自得,那是由于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對她的計劃表示贊成的話(這計劃原也是無可非議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會有被派去的感覺,被安頓在那里的感覺,而得到對那么經常接待她的人們予以回報的樂趣,也就得感謝斯萬了。
如果不讓她生著他的氣,沒有跟他見面就走,如果給她把那筆錢送去,鼓勵她作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會高高興興地,滿懷感激之情跑向前來,而他也就會得到差不多一個星期來沒有得到的跟她見面的那種歡樂,這是任何別的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只要斯萬不帶嫌惡之情去想象她,他就會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的善良的心,把她從任何別的男人手中奪回的愿望除了出之于愛情以外并不再含有醋意,那么這份愛情又恢復了對奧黛特的容貌身體給予他的種種感覺的愛好,恢復了對把她的一顰一笑,聲調升降當作戲劇來欣賞,當作現象來探究這種樂趣的愛好。這種與眾不同的樂趣結果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對奧黛特的需要,而這種需要也只有她親自光臨或者收到她的來信才能滿足;這個需要跟斯萬當年邁入嶄新的生活階段時那另一個需要幾乎是同樣不計功利,幾乎是同樣富于藝術色彩,而且是同樣反常,那時斯萬在度過多年枯燥沉悶的生活后忽然來了一個精神上充溢得泛濫的階段,而他并不知道他的內心生活這種出乎意外的充實豐富從何而來,正如一個身體衰弱的人忽然逐漸健壯發胖,一時仿佛要走上徹底痊愈的道路一樣——當年這個需要也是脫離外部現實世界而在他心中發展起來的,這就是欣賞音樂和了解音樂的需要。
就這樣,通過他的病痛的化學機理,他在以愛情制造了醋意之后,又開始制造對奧黛特的溫情和憐憫了。奧黛特又恢復成為動人、善良的奧黛特。他為曾對她如此狠心而感到內疚。他希望她來到他的身邊,而在她來之前先給她一些樂趣,好在見面時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來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奧黛特拿得穩再過幾天他準會前來請求和解,溫柔馴從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覺得時機合適也會拒絕賜予他最彌足珍貴的那種特殊優遇。
也許她并不知道,當他跟她吵架的時候,當他對她說不再給她錢,要給她點苦頭吃吃的時候,他并不是說著玩的。也許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場合,當他為了他倆的關系的長遠利益,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離開她,破裂隨時可能發生而決心在一段時間內不上她家去的時候,他也是真心實意的,如果說對她不見得是這樣,至少對他自己是如此的。
時常是事后一連幾天,她不再給他增添什么新的煩惱;他也明知道最初幾次見面不會得到多大的歡樂,也許倒會招來點不愉快的事情,攪亂他心底的寧靜,所以寫信給她,說他忙得不可開交,原定去著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尚艅偘l出,卻接到她的來信,不約而同,正好也是請他推遲原定的約會。他心里不免納悶,這倒是怎么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亂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剛才在心境平靜時許下的諾言,他趕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隨后幾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給他來信,即使她回信說是同意幾天不見面,他在家里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這是因為,跟斯萬的預料完全相反,奧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里的盤算亂了套。有些人占有一種東西,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時失去了這樣東西,有什么情況可能發生,他就把這樣東西從他腦子里排除出去,讓腦子里的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然而少了一樣東西并不僅僅意味著這樣東西的不存在,并不只是一個部分的缺乏,這是整個其余部分的大動亂,這是一個無法從舊態中預見的一個新的狀態。
另外一些時候則與此相反:奧黛特正準備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個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后,決心在她回來以前,既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這就使得一次暫別看來象是一場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從中得到好處,而她也許以為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不和),而這次暫別的大部分時間由于奧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過是促使它早開始幾天罷了。他都已經在設想奧黛特怎樣為既不見他人又不見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惱萬分,而奧黛特的這個形象平息著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習慣于不跟她見面了。他同意的這次暫別長達三周之久,腦子里一出現跟奧黛特重見這個念頭就被他打將下去,然而也有時候,在他思想深處也為能在她回來時見到她而感到高興,不過他也多少帶點焦急地自問是否自愿把這如此易于熬過的禁欲時期更延長些日子。這段時期迄今還只過了三天,他以前也時常有不見奧黛特的面達三天以上,但都不象現在這樣是事先安排下來的。然而有時心里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現在這個時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規的時刻,是通權達變的精神容許他去接受一種樂趣帶來的安撫,容許他給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復)的時刻;這種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動,不再起什么強制作用;有時他忽然想起有點什么事情忘了問奧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經想好,她的馬車要漆成什么顏色,或者買的股票是要普通股還是優先股(有機會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見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錯,然而如果日后馬車要重漆一次,股票沒有股息,那就糟了),這時候去看她這個念頭就跟剛撒手的橡皮筋或者從剛打開蓋的氣壓機中出來的空氣一樣,猛一下從遠處闖進現在這個領域,來到立即有可能實現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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