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倒霉,唯獨這個地方今天對他有誘惑力,而奧黛特卻偏偏不讓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顧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見著她。如果她在比埃爾豐碰上的是別人的話,她會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怎么?您也來了!”就會邀她到她跟維爾迪蘭夫婦下榻的那個旅館去看她,可如果是斯萬他,那她就會生氣,就會以為他在盯她的梢,對他的愛就會有所減弱,也許會在見到他時氣得扭頭就走。等到回來的時候也許會對他說,“那我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而事實上倒是他自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貢比涅和比埃爾豐而不顯得是去找奧黛特,那就要讓他的朋友福雷斯代爾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別墅。當斯萬把這個打算告訴他的時候(可沒說出他的動機),他喜不自禁,這是十五年以來斯萬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斯萬不愿意在那里長住,只答應在那里呆上幾天,一起散散步,游覽游覽。斯萬都已經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爾到了那里了。哪怕是在那里見到奧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里見不著她,他也將是多么幸福;能在這一塊土地落腳,在那里,即使還不知道她將在哪一個確切的地點,在什么時候出現,他就已經到處都感到她驀然出現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動:在那由于是為了她才來參觀而顯得美麗的城堡的天井里,在他覺得如此充滿浪漫氣息的城市的每一條街上,在被濃厚柔和的落日染紅了的森林中的一條路上——這些是無數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飄泊無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懷著希望的并不可靠的分身之術前來躲藏?!扒f別碰上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婦,”他會對德·福雷斯代爾先生說,“我剛聽說他們今天恰好就在比埃爾豐。在巴黎有的是時間見面,何必離開巴黎來證明彼此寸步不離?”他的朋友也會納悶,為什么一到那里他就不斷改變計劃,走遍貢比涅所有旅館的餐廳卻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實哪家都沒有維爾迪蘭夫婦的蹤跡,而他那副神色卻象是在尋找他口說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還要躲避,因為如果他當真碰到那一幫人,他是會裝模作樣地避開的;只要他看到了奧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讓她見到他并不在牽掛她,他就心滿意足了。不,她是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到那里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爾當真來找他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卻說:“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爾豐去了,奧黛特正好在那里?!彼谷f可還是感到幸福,因為在蕓蕓眾生當中唯獨他一個人那天沒有上比埃爾豐去的自由,那是因為他跟奧黛特的關系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她的情人,而對他的行動自由的這種限制只不過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種奴役、那種愛情的形式之一。肯定還是別冒跟她吵嘴之險為妙,還是耐心一點,等她回來。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仿佛那是一張愛情國的地圖,身邊全是比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來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車時刻表打開,計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邊多耽擱一些時間,又還有哪幾班可乘。他呆在家里不出門,唯恐來電報時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覺,怕她乘末班車回來,為了給他來個意外而在半夜里來看他。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按門鈴,可是很久沒人去開,他想把門房叫醒,同時到窗口去叫奧黛特(如果是她的話),因為哪怕他親自下樓囑咐他們十次,他們還是可能對她說他不在家的。原來是個仆人回家。他聽到馬路上馬車不停地飛馳過去,這他以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他只聽得每輛車從遠處過來,越來越近,駛過他的門口而不停下,帶著不是屬于他的信息奔向遠處。他等了整整一夜,毫無結果,原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提前回來,奧黛特打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點什么好,就獨自一人上戲院看戲,這會兒早就回家上床睡著了。
她連想都沒有想他。象這樣連斯萬的存在都忘卻的時刻對奧黛特卻更有好處,這比她的全部風情更有助于把他的心系住。因為這樣斯萬就生活在如此強烈的痛苦的激動之中,就象那晚他在維爾迪蘭家沒能見著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樣,結果促使他的愛情在他心中萌生開花。我童年在貢布雷時,有過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苦,而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間才又回來。斯萬不曾有過這樣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奧黛特身邊過的;有時他想,讓一個這么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單獨出去未免太不謹慎,這就跟把一只裝滿珠寶的盒子擺在馬路中央一樣。因此他對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憤慨,把他們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們的面貌是集體的,也是無形的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來,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萬絞盡腦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們在殫思竭慮來弄清外部世界的現實性或者靈魂的不朽性這樣的問題以后,總是要求助于老天爺來緩解緩解疲憊不堪的腦子的。然而對不在身邊的那個女人的思念跟斯萬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動——吃飯、收信、上街、上床睡覺,通過由于這些動作都是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這種遺憾之情而不可分離地連結在一起,就跟瑪格麗特·德·奧地利在為紀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貝而修建的勃魯教堂中,為了表示對他的懷念,到處都把他們兩人姓名的開頭字母交織在一起刻下來一樣。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里而上附近一家餐廳去吃飯,這餐廳的烹調曾得到他的賞識,而現在他去則完全是出之于既神秘又荒謬,被人稱之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為它(現在依然存在)冠有奧黛特住的那條街的名字:拉彼魯茲。有時,當她短期出外,總要在回到巴黎幾天之后才想起通知他。她干脆就說她是剛乘早車回來的,再也不象從前那樣費神去多少找點真情實況來掩飾。這些話都是謊話,至少對奧黛特來說是謊話,站不住腳,不能象真話那樣在她到火車站的回憶中找到支持;她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甚至懶得在腦子里編造一幅她聲稱是在下火車時干了些什么的景象。而在斯萬的腦子里,她那些話卻順利通行,毫無障礙,扎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實性是如此堅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對他說,他也是乘那班車來的并沒有碰見奧黛特,那他就會深信是那位朋友記錯了日子或者鐘點,因為他的說法跟奧黛特的話不相符合。奧黛特的話,他只有在她未說之前就懷疑她要撒謊時才顯得是謊話。要讓他相信她在撒謊,事先的懷疑是個必要的條件。這同時也是一個充分的條件。這時奧黛特所說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聽到她說一個男人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個情人;這個假設一旦成立,他得花幾個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偵探去打聽一個不相識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動,直到這個人外出旅行他才會松口氣,可后來才知道,此人卻是奧黛特的一個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
雖然她一般不同意他跟她一起在公共場所露面,說是會遭人閑話,可是有時候他也跟她一樣同時應邀參加某個晚會,如在福什維爾家、在畫家家、在哪個部舉辦的慈善舞會上,那時他就跟她在一起了。他見到她,可不敢呆下,唯恐顯得是在窺看她跟別人在一起時的樂趣,在他的想象里,這種樂趣是沒有窮盡的,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它終了時的情況,因為他自己只能獨自一人回家,惶惶不安地上床睡覺。幾年以后,當他到貢布雷我們家去吃晚飯的那些夜晚,我也有這樣的經歷。有這么一兩回,他通過這樣的夜晚,也體驗到一種可以稱之為平靜的歡樂(如果不因不安情緒突然消除而產生過分強烈的沖擊的話),因為它使我們的心得到寧靜:他有天到在畫家的畫室中舉行的晚會上呆了一會兒,正準備要走,奧黛特這時化裝成一個光彩照人的外國人,向周圍的男人(而不是向他)含情脈脈,興高采烈,簡直象是預告就在這晚會上或是別的什么地方(也許是狂亂舞會,一想到她要去,他就不寒而栗)將有什么風流艷事發生,而這種高興勁兒比看真正的肉體的結合更能激起斯萬的妒意,因為他對后者比較難以想象;他都已經準備邁過畫室的大門了,忽然聽到奧黛特叫他:“您能不能等我五分鐘,我馬上就走,咱們一起回去,您把我送到家?!边@幾句話砍掉了晚會那叫他驚恐不安的結局,使得晚會在他回想當中竟是那么純潔無邪,也使得奧黛特的回家不再是一件難以設想的可怕的事情,而成了甘美的現實,而且就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樣擺在他的面前,擺在他的車中;這幾句話也剝去了奧黛特那過分光耀奪目,過分歡快的外貌,揭示出她剛才只不過是一時化了裝,而且是為了他的,并不是為了什么神秘莫測的樂趣,而對這種化裝,她也已經厭倦了。
確實有那么一天,福什維爾要求坐斯萬的車回去,當車到了奧黛特家門口,他又要求讓他也進去,奧黛特指著斯萬對他說:“啊,這可得聽這位先生的。您去問他吧。要就進去坐一會兒,可別太久了,我要提醒您,他喜歡安安靜靜地跟我談話,不喜歡在他來的時候來客人。??!您要是象我那么了解他就好!Mylove(親愛的),誰也沒有我那么了解您,您說是不是?”
斯萬見她當著福什維爾的面對他說出這樣表示偏愛的親切話語,心里自然感動,不過如果她也能說某些批評建議的話,那就更好了,例如:“星期天的那個晚宴,您準還沒有給人回音呢。您要不愛去就別去,可別失禮”;或者是:“您有沒有把您關于弗美爾的那篇論文留在這里?明天不是可以多寫一點嗎?真是個懶骨頭!我得督促督促您才是!”這樣的話就表明奧黛特了解他在上流社會的應酬,了解他藝術論文進展的情況,表明他們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生活,說這話的時候,她向他投來一個微笑,通過它,他感覺到她是整個身心都屬于他的。
在這樣的時刻,當她為他們沖橘子汁的時候,象調得不好的反光鏡先在墻上一個目標的周圍投上一些古里古怪的大影子,然后慢慢收縮,最后集中消失于目標那一點那樣,他對奧黛特的那些變幻無定的可怕的看法也逐漸消失,最后跟站在斯萬面前的她那迷人的身體結合起來了。他忽然起疑,在奧黛特家中燈下度過的這個時刻也許并不是擺上道具,搬上蠟果,專門為他彩排的時刻(其目的在于掩蓋他不斷想著然而又得不出明確概念的那個可怕的微妙的東西,也就是當他不在那兒的時候,奧黛特到底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的真正的生活),而當真是奧黛特的真正的生活;如果他不在的話,她可能把這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維爾跟前,倒給他的也不是別的什么特殊飲料,而就是這種橘子汁;奧黛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并不是他成天在確定其位置在何方面也許僅僅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那個可怕的超自然的世界,而確確實實是這現實的宇宙,它并沒有什么特殊凄慘的氣氛,而是包括他就要去就座寫字的那張桌子,他將有機會品嘗的飲料,包括所有那些他既懷著好奇和贊嘆又懷著感激之情去觀賞的事物,因為這些事物在象海綿吸水那樣吸收他的夢幻,把他從夢幻中擺脫出來的同時,它們自身也得到了充實;它們也向他指出他的夢幻的看得到摸得著的現實性,引起他的思想的注意;這些事物的形象在他眼前越來越鮮明生動,它們同時也使他困惑的心越來越安定下來。??!要是命運能允許他跟奧黛特兩個人只有一個住處,在她家里就是在他自己家里;在問仆人午餐吃什么時,得到的回答就是奧黛特的菜單;如果奧黛特早上想到布洛尼林園大道散步,他作為丈夫,盡管不想出去,也得陪著她并且在當她太熱的時候給她拿著斗篷;晚飯以后,如果她想穿著便服呆在家里,他就得呆在她身邊做她要他做的事情;那么,他生活中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現在看來是那么乏味,到時候就同時也成了奧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家常的那些細節,例如包括著那么多的夢幻,體現了那么多的意愿的那盞燈、那杯橘子水、那張扶手椅等等,到時也會變得無比的甘美,分量也會大得出奇!
然而他又心想,他這樣就要惋惜失去的安謐和寧靜,這兩者對愛情可不是有利的氣氛。當奧黛特對他來說不再總是一個不在身邊、隨時懷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時;當他對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鳴曲的樂曲激起的那種神秘的慌亂,而是深情,而是感澈;當他們兩人之間建立了正常的關系,結束她的熱狂和憂傷時;那時候,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活動在他心目中就不會顯得那么重要——他已經多次起過疑心,透過信封看她給福什維爾的信那天就是一例。他冷靜地觀察自己的病痛,仿佛是在自己身上進行預防接種,以便進行研究;他心想,當他病愈以后,奧黛特做什么事情就與他無關了。然而在他的病態中,說實在的,他對她的病愈的害怕不亞于死亡,因為這樣的病愈就等于是宣告他現在的一切的死亡。
經過這樣的安靜的夜晚,斯萬的疑心平定下來了;他為奧黛特祝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把最好的首飾送到她家,因為她在前夕的那些好意的表現,在他身上激起的是感激之情,或者是看到這些表現能再現的愿望,或者是需要有所宣泄的愛情的高潮。
可是,也有時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奧黛特是福什維爾的情婦,想象他自己沒有被邀請的那次夏都的活動的前夕,他們兩個從維爾迪蘭家的馬車里看著他帶著連他的車夫都發現了的那種絕望的神色請她跟他一起回去,結果自己單獨一人垂頭喪氣地回家那會兒,當她叫福什維爾看他那副神色,對他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她的眼神準跟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中趕走薩尼埃特那天一樣,閃閃發光、不懷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那時,斯萬就討厭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錢為別人買樂趣。她還是留點兒神為妙,別把繩子繃得太緊,等我急了是會一個子兒也不給的。無論如何,額外的優惠得暫時停付了!可就在昨天,當她提到想上拜羅伊特度音樂節時,我卻傻得對她說什么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亞國王的漂亮城堡,兩個人去住。幸好她并沒有顯得過分興奮,也沒說是去還是不去;但愿她拒絕吧,我的老天爺!她對瓦格納的音樂就跟魚對蘋果一樣,沾都不沾,一連兩個星期跟這么個人聽音樂會,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愛一樣,需要發泄,需要行動,他都樂于把他那往壞處想的想法推得更遠,設想奧黛特已經背叛他,這就更加討厭她了,而如果他這些想法一旦得到證實(這是他力圖信服的),就會找機會來懲罰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發泄。他都快要設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錢把拜羅伊特附近那個城堡租下,同時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為她已經應承了福什維爾和維爾迪蘭夫婦,要邀請他們前往。啊!他倒真希望她能有這么大的膽子!到時候給她來個回絕,給她來封報復性的回信,該是多么痛快!他都已經在挑選字眼,甚至高聲念了出來,仿佛當真收到了她那封來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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