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請他在走以前把燈滅掉,他親自把帳子放下再走。可是當他到了家里,他忽然想起奧黛特也許今晚在等什么人,累是裝出來的,請他把燈滅了只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就要睡著,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點上,讓那人進來在她身邊過夜。他看看表,離開她差不多才一個半小時,他又出去,雇上一輛馬車,在離她家很近的一條跟她住宅后門(他有時來敲她臥室的窗,叫她開門)那條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從車上下來,街上是一片荒涼和黑暗,他走了幾步路就到了她門口。街上所有的窗戶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從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壓擠神秘的金黃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樣的百葉窗縫里溢出一道光線。在如此眾多的別的夜晚,當他走進街口老遠就看到的這道光線,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著你”,而現在卻告訴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個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萬分。他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沿著墻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從百葉窗的斜條縫里什么也瞧不見,但聽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談話聲。
當然,看到這道光線,想到在窗框后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動的那一對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后來到的那個人暴露了。奧黛特的虛偽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這陣竊竊私語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還是為他來了而高興:促使他從家里出來的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來越明朗而不再那么強烈,因為奧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當時對它突然產生了懷疑而又無可奈何,現在卻明擺在他的面前,被那盞燈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這屋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興,就可以進去把它捉拿歸案。他也可以象平常晚來時一樣,去敲敲百葉窗;這樣,奧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經掌握情況,看到了那道光,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他呢,剛才還在設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現在卻要眼看他們當場認錯,上了被他們認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許,他在這幾乎是令人愜意的時刻所感到的并不是什么懷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種屬于智力范圍的樂趣。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后,他以前對事物的濃厚的興趣有所恢復,但這也限于跟對奧黛特的思念有關的事物,而現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卻是他在好學的青年時代的另一種智能,那就是對真情實況的熱烈追求,但那也限于跟他與他的情婦之間的關系有關的真情實況,僅僅是由她的光輝所照亮的真情實況,一種完全是與個人有關的真情實況,它只有一個對象,一個具有無限價值,幾乎是具有超脫功利之美的對象,這就是奧黛特的行動、跟她有連系的人、她的種種盤算、她的過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時期,他總認為別人的日常言行沒有什么價值,誰要是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總覺得沒有意義,即使聽也是心不在焉,覺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個最無聊的庸人。可在這奇怪的戀愛期間,別的一個人竟在他身上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他感到在他心頭出現的對一個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讀歷史的時候一樣強烈。凡是他往日認為是可恥的事情:在窗口窺看、巧妙地挑動別人幫你說話、收買仆人、在門口偷聽,現在就都跟破譯文本、核對證詞、解釋古物一樣,全是具有真正學術價值的科學研究與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葉窗那片刻,想到奧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這里來過,在街上守候過,不禁產生了一陣羞恥之心。她曾經對他說過,她對醋心重的人,對窺探對方隱私的情人是多么討厭。他就要干的事情確實是笨拙的,她從此就要討厭他了,而在他沒有敲百葉窗之前,盡管她欺騙他,可能還是愛他的。人們為圖一時的痛快而犧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實況這種愿望卻更加強烈,在他看來也更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價去核實的這個真情實況在這露出道道光線的窗戶背后就能讀出,這就好比是一部珍貴文獻的燙金封面,查閱文獻的學者對它底下的手稿的藝術價值是不會不動心的。他對這以如此溫暖、如此美麗的半透明的物質制成的這個獨一無二、稍縱即逝、寶貴異常的稿本的真情實況,急切地渴望著要了解。再說,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們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這樣的感覺——也許與其說是他知道它們,倒不如說是他可以在它們面前顯示他知道它們。他踮起腳。敲窗戶。人家沒有聽見,他敲得更響,談話戛然而止。只聽得有個男人的聲音,他竭力去辨認到底這是他所認識的奧黛特的哪個朋友的聲音:
“誰啊?”
他拿不穩是誰的聲音。他再一次敲百葉窗。窗開了,接著是百葉窗也開了。現在可沒法后退了,因為她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為了不至顯得過分狼狽,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歡快地叫道:
“別費事了,我路過這里,看見有光,想問問您是不是已經好些了。”
他抬頭一看,只見兩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舉了盞燈,這就把房間照亮了——一間陌生的房間。平常在很晚的時刻到奧黛特家來時,他總是憑著在所有一模一樣的窗戶當中唯一有光這一點來認出她的窗戶,這次卻弄錯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連聲道歉著走開,回到家里,直為好奇心得到滿足,又無損于他倆之間的愛情而感到高興,同時也為在如此久長的時期內假裝對奧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現在并沒有使她通過他的醋心的發作,發現他的愛情過分強烈,從而今后會對他降溫而感到高興。
這段經歷,他沒有跟她說起過,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時腦子一動,就把這潛伏在腦海深處的對這件事情的回憶勾了起來,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這時他就突然感到強烈的痛苦。這仿佛是一種肉體的痛苦,斯萬的思想無法使它減輕,然而如果這是一種肉體的痛苦的話,它至少與思想無關,思想總還可以仔細端詳它,發現它已經減弱,已經一時消失。可是他那種痛苦,每當思想念及的時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現。想要不去想它,實際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當他跟朋友們談話的時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別人不經意間講出的一句話會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個傷員被冒失鬼觸到了傷處一樣,當他離開奧黛特的時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寧靜,他回憶她在談起別的男人時的帶有諷意的微笑,和對他的充滿溫情的笑容;回憶她怎樣把頭低垂下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雙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馬車中時那樣;回憶起當她在他懷中時象是怕冷一樣怎樣把腦袋緊緊靠在他的肩上,兩眼向他投來無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卻和他的愛情仿佛是如影隨形,馬上就出來為她今晚向他投來的微笑提供一個副本,來了一個顛倒,變成是對斯萬的嘲笑而充滿著對另一個人的愛;她的腦袋低垂下來也是俯向別人的雙唇,而她對他的一切溫情的表現也都以別人為對象了。他從她家里帶回的一切令人銷魂的印象現在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室內裝飾師提供的一些草圖,一些方案,使得斯萬據以設想她可能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熱烈的、狂喜的舉止。這樣,他都為在她身邊體會到的每一個樂趣,為他自己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愛撫的動作(他還如此有欠謹慎,告訴她這些動作是如何使他歡快),為他在她身上發現的每一個優美之處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過一會兒,這些又都會成為她手中用來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當斯萬想起幾天以前,他突然初次發現奧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這一回憶使得那個折磨顯得更加殘酷。那是在維爾迪蘭家晚飯之后發生的。福什維爾也許是感覺到他的連襟薩尼埃特在他們家并不得寵,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風頭:也許是因為薩尼埃特剛對他說了些什么傻話而感到惱火,盡管在座的旁人都沒有聽見,更不會知道說話的人在無意中刺傷了什么人;也許是早就蓄意要把對他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有時一見面就感到不舒服的這個老好人轟出這個家門,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薩尼埃特的笨拙的話,居然把他罵將起來,而由于對方害怕、軟弱、哀求,他越罵越加大膽,弄得這個可憐蟲在問了維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呆下去而得不到答復時,只好熱淚盈眶,嘟嘟嚷嚷地走開了。奧黛特無動于衷地看著這個場面,但當門在薩尼埃特背后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她臉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幾檔,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維爾媲美。她的眸子里閃現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對福什維爾的大膽行動是個祝賀,對它的犧牲品則是嘲諷;她向他投過同謀作惡的一瞥,仿佛是說:“要是我看得不錯的話,他這下可完蛋了。您看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沒有?他都哭了。”福什維爾看到她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裝出來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學得討人喜歡一點,還是可以來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個教訓總是有好處的。”
有一天斯萬下午出去訪客,那人沒有在家,他就想去奧黛特家,雖然他從沒有在這時候去過,但他知道她這時準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寫信,然后用午茶;他想在這時候去看她該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擾她。看門人說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門鈴,仿佛聽到有聲音,有人走動,卻沒有人來開門。他又著急又氣惱,就上那宅子后門那條小街,走到奧黛特臥室的窗口;窗簾擋著,里頭什么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叫喚;沒有人來開窗。他只見有些街坊探出頭來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其實并沒有什么腳步聲;然而他總是放心不下,腦子沒法想旁的事情。一個鐘頭以后,他又回來,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按鈴的時候是在家的,只是睡著了;鈴聲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趕緊跑上前去,可他已經走了。她也聽到了敲后窗玻璃的聲音。斯萬馬上就在她這話里聽出那些被人當場抓住的撒謊的人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們所編的謊話當中插進去的一點真情實況,他們心想這點真情實況編進去了就可以使謊言顯得逼真。當奧黛特做了什么要瞞著別人的事情,她當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當她一旦面臨她所要瞞著的那個人時,她的心就亂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編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癱瘓了,腦子里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須說點什么,能想得起來的卻正好是她再隱瞞的,因為這需要隱瞞的事情是真實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腦際的東西。她從中取出一點本身并不重要的細節,心想這個細節經得起檢驗,不象虛假的細節那么危險。她心里想:“再怎么說,這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優點,他盡管去打聽,結果總會承認這是真的,是不會使我露餡的。”她錯了,正是這個使她露了餡;她沒有意識到,這個真實的細節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經她任意閹割了的相關細節才能接合得天衣無縫,而不管她把那個真實細節插在怎樣的編造出來的細節中間,這些細節總會以其過分夸大其詞,或者由于還有一些沒有補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個真實的細節跟它們并不構成一體。斯萬心想:“她承認聽見我按門鈴,聽見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見到我。可這跟她沒有叫人開門這個事實不協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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